·可以完结倒计时了。

“所以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黄少天眨了眨眼：“又路过这里，想起你说过你在，就来找你喝个酒。”

他说着提了提手中的坛子：“这酒可有门道的很，寻常时日里是喝不到的。”

“哦？”红狐好奇地掀开封口嗅了嗅：“有什么说法？”

“头年莲心，今岁莲叶。”黄少天眨眨眼，背书一样地摇头晃脑起来：“再有趁嫩的时候采下的柳叶，清泉浸过一年，方开坛成酒。”

“难怪有荷气清幽。”红狐抽了抽鼻子：“不过闻起来还有点点苦……是柳叶的味道？”

“大概。”

“人类有的时候也会做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他干脆就全掀开了坛口的封布，酒香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在浓碧的林叶间被光一映，竟然仿佛能看见那缠绵清冽的香味一样：“说起来这么用心思的酒，是不是还有个听起来不错的名字？”

“当然。”黄少天眯起眼来想了想：“怜我此心，留君系马……酒意缠绵，故名合卺。”

他最后的那几个字像是背出来一样，红狐瞧了瞧他，忍不住皱眉：“你总在某些事情上死心眼。”

“有的时候你会觉得，死心眼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被他说的狐毫不犹豫地回他，然后就又勾起嘴角：“不要说得你好像有本钱教训我。”

“对了对了，我居然你还见到了从前遇到过的一只河蚌……在另一条河里，还是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我只不过想喝个水，差点又被她夹到鼻子。”

“对了，我给你讲过那个河蚌的故事吗？”

于是整个上午就在黄少天的絮絮叨叨里过去了，满坛子的酒坠着言语，竟然也不知不觉地见了底。到最后，他眉目间满满的微醺酒意，却仍然还是笑着的：

“所以说我有时候觉得，要喜欢上人类……还真的是太难了。”

“她当时走得那么决绝，可是后来，还是忍不住回去看过那个书生。”

“他依然在那里，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说他案头挂着一幅画，画的是鲛人泣月，泪落成珠。”

“她说想来桩桩件件，他们二人，都是求不得。”

“你早该知道如此。”红狐狸叹息道：“我还不算前车之鉴？”

“你怎么能算。”黄少天望着他，喝干了坛底的最后一滴合卺酒。顺手又把酒坛子挂在梢头，随着风摇摇荡荡的，似是还能嗅到未散的酒香：

“不管怎么样，你曾经和他度过完整的一辈子。”

遥遥算起来，自他从梦中醒来的那个雨夜开始，已经辗转过了三月有余。

春日已近，转瞬夏至。晴荷弄碧，茂柳行阴。

然而在那个夜晚消失的人依旧杳无音信，像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他身边过。黄少天有时候也会想，纵然是天狐又如何，有人要消失于这茫茫尘世，他要找不到，就还是找不到。

骄傲的狐被独自抛下，恨得牙痒痒都不够，但是在某些独自的夜里，或者骤然醒来的梦后，也总忍不住放出灵力，去查探某个人的气息，总想着某时某刻，山巅水湄，或者能再抓住某个讨厌的道士——

但也一次都没有抓住过就是了。

开始的时候惊惧慌乱，后来的时候渐渐平静下来，也不是不能猜出喻文州可能是去做什么了——他最想要的、却又最不想要的那种结果。

他始终没敢提过一字半分的要求，不过是怕他以身涉险。

结果到最后，就连当事人本人都不在乎，还是只有黄少天最在乎喻文州。

想来不知道该不该算可笑。

在第一片嫩绿的新芽从枝头上挣脱出来的时候，狐离开了他们暂居的那个山谷，也说不好是想去哪里，大约就是想再出去看看。

黄少天终于在那个时候，理解了他之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很多人类都喜欢的那种“故地重游”，他从前只觉得往事幽微，暗沉难追，又何必沉溺难破。可是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发觉那种在看到熟悉的地方春柳又碧、春水又澜时那种微微酥麻的、心脏都好像被人用羽毛一下一下地戳着的感觉有点容易上瘾。

好像就只有那时候才觉得，是有什么真的曾经发生过。

甚至他本来不想现身——可是路过那个曾有蛇妖出没的镇子时，居然还被撞到。那书生还认得他，请他去了家里喝茶。

他的妻子依旧行动如常，言笑温婉，但是狐一眼便看出来，那已是被拘在身体里的魂魄，是以人精血所养，心念所牵，才如同常人。

“今年冬天雪还没下下来的时候，她就撑不住了。”书生似乎也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浑不在意地笑起来：“我亲眼看着她阖了眼，然后又焚了喻道长给的那道符——再看到她睁开眼的时候，简直好像做梦一样。”

“就算只有一辈子也够了……下辈子左右都不可捉摸，还去管那些事做什么呢？”

“说来喻道长怎么未同公子一起？我夫妻还想亲自向他致谢。”

黄少天握在手里的茶盏微微一荡，他的眸子里浮起一层光来，声音里带着点愤愤的冰凉。

“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转眼间夕烟销沉，长夜又临。

狐与狐说过了整日的话，像小时候一样并排躺在粗大的树枝上，看月牙儿挂在尖梢，千年万年不变的一轮月，却再没谁能回到少时无忧无虑的过去。

“所以你走了那么多老地方，是在找他？”

“当然不是。”黄少天奇怪地看了红狐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起来：“是他自己要走，我又为什么要找他？”

“就是想再去那些地方看看……毕竟真的，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我说，其实你想没想过。”他眯起眼睛来，笑容像是因为忽然想起了什么而变得模糊，春夜里滴坠的月色雾一样笼在他上勾的眼角，恍惚之间就是话本里写过的那些句子，月下桃花，有狐幽处。

“我们活得这么久——很多时候真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就比如……我是真的认识过喻文州吗？”

他伸出手给他看，衣袖滑落下去，露出狐狸瘦削的手腕。

“毕竟你看，这里什么也没有。”

红狐长久地凝望着他，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夜他们喝掉了黄少天带来的所有酒，两只狐到最后都醉了，一起团在蓊郁的枝叶下，各自梦到各自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