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终于要来了【合掌
那个傍晚就在那样的打打闹闹中过去了。黄少天到最后也是没履行他的承诺,吃掉了所有的福寿团子,涨得直打嗝。喻文州给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腿上的狐狸揉肚子,揉着揉着忍不住笑,就又被狐狸后腿蹬开手。
“喂,我说。”黄少天哼唧着,忽然毫无由头地开口:“你不在的时候,我胡思乱想了点有得没得。”
“比如?”喻文州笑着看他。
“比如……”狐狸仰起眸来,他的鼻尖还是湿漉漉的,眸子里也都是薄淡的光,看起来就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比如你说,我能变成人吗?”
每个字里藏着的语气却笃重,音节砸在喻文州心里,激起遍地尘埃。
“不能吧。”他垂眸藏去内里变幻莫测的颜色,便也装作毫不认真的样子开口:“你不是很喜欢做狐狸吗?”
“也是。”黄少天想了想:“但还是……”
他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但是他不必说,喻文州也不会不知道。
屋子里一霎沉默下来,就连烛火都是静的,整个屋子里的光昏黄温暖,映在墙上的影子都不曾抖上一抖。
“我是听过那些传说的。”黄少天半张脸都埋在他衣袖里,声音也像是隔了层雾:“不过太久了,记不清楚,但是真的,肯定有过。”
“也许有。”喻文州摸着他柔软光滑的毛发:“不过少天,我希望你一直是这个样子。”
在他说出口的那个瞬间,黄少天忽然很想质问他。
——“我一直是这个样子。那你以后呢?或者我以后呢?”
喻文州的白发一直是他心里的刺,他说是尘世白头,但于他来说,就仿佛是一夜所见他的人类老去的样子。
就仿佛他们之间所拥有的、本就不长的时间,一霎又少去几十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提出以后,话都说到这里了,再咽回去也不是他的风格。于是狐狸就又说:“那你去修仙?”
“绝六欲,断七情,相逢不识,红尘不见。”喻文州的手指搓揉着狐狸的颈项:“你不喜欢我给你顺毛?”
光是想到眉目淡冷地从他身旁走过的喻文州,黄少天就觉得心脏一窒。
“那我就追着你跑。”他佯装无事地说:“总有法子嘛,我这么英俊的狐妖。”
“当然不要。”道士轻轻地弹他脖颈一下:“我舍不得。”
“那你到底是要怎样。”黄少天更闷了,尾巴上的毛都倒下来:“或者我记得,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给过那个被蛇妖拘了魂魄的书生一道符吗,可不可以比照办理一下?我是不怕……”
他想说我是不怕和你一起魂飞魄散的,但是喻文州又温柔地否决了他。
“少天,那道符用的是我的血。”他的声音像是在夜里散开又凝聚的雾:“这种事情,一来有违天道,二来,总是医人者难自医的。”
狐狸钻在他的袖子里不说话,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些都是病急乱投医的傻办法,但是今夜也不知道怎的就一股脑儿全倒出来。桩桩件件凌乱繁杂,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有一句,不想和他分开,想要长长久久的一辈子。
“算了。”他忽然说:“大不了就这样……开心且顾眼下。”
“没准再过一百年,我会要你叫我少天哥哥。”他眯起眼来笑:“从你小时候就把你拐回窝里去,谁也不给碰。”
“少天哥哥。”喻文州把他抱起来挂在自己颈上,笑眯眯地从善如流。
“不是让你现在!”狐狸尾巴差点炸开,一爪子拍在他的嘴唇上,还没忘了把指甲缩回去。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喻文州忽然就又正经起来,拍抚着在他脖子上挂成一条的狐。
“我尽力而为。”他像是许下什么承诺一般地说。
“总是……不想你难过。”
话虽然是这么说过,但是那天晚上的喻文州,再度从一个噩梦里惊醒的时候,依旧辗转难眠。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冷清清地铺在地上,像是整间屋子都积了雪。
狐狸在他心口团成一团,呼噜呼噜地睡得很香——浑身上下似乎就只有那一块地方是暖的,他低下头吻了吻狐的头顶,一动不动地望着幔帐顶部模糊的织纹。
他回来迟了半日——他在那座山间枯寺中,曾与那位老僧长谈整日,夜来仍未歇。
他既敢道出炼骨之法,自是也曾钻研精深。
“唯独有一样。”他说:“炼骨之人,生死难料,错手便魂飞魄散也说不定——但我与他曾定立灵契,魂魄相依,又经此番渡魂祛毒之法,只怕勾连更深。”
“若是于他有损……我却又不敢冒这个险。”
“所谓灵契,可是同魂之法?”
“正是。说起来,也是误打误撞……”
待到他解释过前番诸事,长夜已至。
山间清凉,古木遮天,月色透地,推窗远望,便是层叠峰峦,皑皑林木,冬来若有雪,便是遍地霜白,天地同一。
人生于造化之中,于乾坤不过芥子蝼蚁。
但却也总想为了谁去拼一次。
“果是一叶障目。”老僧的声音忽地在他身后响起。
“大师何解?”
“汝等所寻之法,乃以外物之力动摇魂契,虽亦有可谓,但其间种种,劳心费神。”
“既狐曾许诺,报恩后便不与你同路——魂契有灵,亦有感应。”
他悚然一惊,蓦地回过头去。
“愿闻其详。”
“说来简单。”老僧拈须阖目:“若你以还恩之心念之,要他去做什么事,他答应了,做到了,则灵契魂锁自消,所余无非寻常契约,该如何解,不必老和尚多说。”
“如此……”
“昔年故事,人证在此。”老僧在他惊愕的眼神中目示自己:“尽可放手一试,若是不成,再寻他法,也于你二人无损。”
喻文州望着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听师父谈过的只言片字,向来红尘之中,诸事游丝,前缘后世,佛亦难超脱。
“多谢大师。”他合十为礼,心中鼓荡如巨浪惊风。
唯有窗外月色空峰,如旧清寂,一如山水两端,不曾相逢。
他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却未想被狐狸抓了抓脖颈。
“你怎么又醒了?”黄少天迷迷糊糊地看他:“快睡快睡。”
“你怎么又醒了?”喻文州只装作不知道地和他打趣。
黄少天在被窝里动了动,懒懒地从他身上爬过去,团在床铺里侧,又扯了扯他要他转过身来。
“月亮太亮了。”他并不想告诉喻文州自己又做了梦,便也只当做自己被吵醒的样子:“你转过来,这样刚刚好。”
“我刚才睡不着,忽然想起来……”喻文州与他笑语:“昔年初遇,少天曾经信誓旦旦地要报我助你渡劫之恩。”
“……到现在还提这个做什么。”黄少天皱了皱鼻子:“大半夜的就想这个?要我帮你做什么?早起的事情不可能。”
“我还没想到,就是想起来。”道士神神秘秘地眨眼:“没准明天就想到了。”
“随你随你快睡。”狐狸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这次回来迟了,明天整天都得陪我。”
喻文州拍了拍他。
于是他们就在这样的一地月色里睡熟了,梦中各自长风阔雪,天涯山水,终有生得相逢,死即离忧之患。
人世百年,终是恍如一瞬。
隙中驹,石中火。
——梦中身。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