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爽啊【
“明天晚上,蓝雨就会驶入近海。”
“然后转天傍晚,就会到达目的地。”
“旅程结束了,摄影师先生有何感想?”
喻文州看着对面正笑嘻嘻地撑手看着他的黄少天,一边想着可惜手边没有相机一边随口答:“想听什么感想?”
“嗯……精神层面的、道德层面的或者向上升华、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黄少天和他插嘴逗贫,他们两个现在正在餐厅里,晚餐的时间还没到,里面空无一人,夕阳从舷窗里漏进来,薄薄地抹在桌板上,一层伸出手去也抓不到的金色。
“嗯……拍到了很好的照片,得到了很好的游记素材。”
“还有呢?”
“一段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经历。”
“……和遇见了最棒的人。”
金色的桌面上忽然有一部分暗了下来,淡淡的、像是两个人的影子。
一直到现在,还是会有整个世界都空茫寂静的错觉。
譬如在深夜的房间,清晨的甲板,傍晚的餐厅。
光照过的样子,海浪溅起的样子,空气中灰尘飞离的样子……连从耳边喧嚣而过的声音都像是随时会被固化成为静默的图画。
不过现在这样,倒是也还好。
分开的时候喻文州耸耸肩:“这个答案满意吗?”
黄少天撇了撇嘴:“如果没有之后,勉强算是不低级趣味。”
“感觉像个低级趣味的游戏。”看着房间里的景象,黄少天勉强撇了撇嘴,僵硬得像是扭曲的木偶。
房间里空无一人,舷窗的玻璃破了,风从外面灌进来,发出好像呜咽的声音。
墙壁上褐色的液体仿佛大团大团的血渍。
他退后一步,看了看房间的位置,然后又走进门来,眼睛死死地盯在某一角,好像那里有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似的。
“李远的房间……啊你应该没见过他。”他说:“主要负责执行和日常修检的……去年刚来这里,在海上还算新人呢。”
喻文州看了看他:“他现在还活着。”
他望着黄少天的眼睛又重复一遍:“现在还活着。”
房间里像是被洗劫过,能打碎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烂,狭小的卫生间的门紧锁着,他们用了好大力气才撬开,发现里面浴缸积满了已经浑浊不清的水,镜子上也都是斑斑污痕。
下一个房间是这样,下下个房间还是这样。
同样的凌乱与破坏,有的房间的玻璃是从里面被打碎的,玻璃碎片掉落在窗外的甲板上,像是有人曾经执着地想要通过这最后的方式逃出生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感觉像是在看一场动魄惊心的哑剧,舞台上甚至连演员都没出没,就已经让人不能呼吸。
“再往前是我的房间了。”又走出一间房门后,黄少天停住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下一扇门。
“你说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吗?”
“我猜会有。”喻文州皱着眉:“这艘船上明显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留下些什么?”
“留下来的也得有人看才行。”年轻的船务依然皱着眉,仿佛随时都要和空气中看不见的凶手拼命的样子。
“我感觉这艘船简直遭遇了恶魔。”他轻声说。
“所有的人在挣扎中痛苦死去,最后无人生还。”
“喻文州,我说船其实也会讲话的你信吗?”
“我信。”对方的回答毫不犹疑。
“人总是能和自己有感情的东西产生交流,大概有的人会斥之为无聊的灵感……但是我真的信。”
“就好像想拍出好照片,首先你要学会和你的相机对话。”
“所以我们进去看看?”
“都看过多少遍了有什么可看的。”黄少天嘟嘟哝哝的,却并不阻止喻文州。这几天摄影师好像迷上了拍摄日常,几乎就是相机不离手,坐在他房间里聊天,都能忽然站起来到某个地方去,咔嚓拍上一张。
“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要不要我把地毯也掀起来给你拍?”
“照片是记忆的一种方式。”喻文州对此倒是很认真,黄少天甚至觉得他按下快门的时候总带着点从骨子里浸出来的固执:“多拍一点总没坏处。”
“虽然很多时候,拍到的永远比不上眼睛看到的……但总觉得照下来的话就像有了什么切实存在的证据。”
“你们干这行的通病吧。”黄少天还在嘟嘟囔囔:“其实就是不随手按快门不舒服?”
“从实际操作上来说是这样。”喻文州笑了笑,打开相机退出存储卡。
“这一张其实也快满了。”他说。
“里面全都是你,少天。”
他们在黄少天房间里发现一张照片。
照片被放在舷窗下的台面上,黄少天知道那是早晨太阳升起来时最明亮的一块儿。不过说是照片,其实意义并不精确,那张图大概是用了最近很流行的便携打印设备打印出来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印的人没有相纸,图被打在了一张药品说明书上——这是黄少天在擦干净了防水袋外面的污痕后看见的,照片上的画面是飞逝入光中的海鸥,不知怎么的,海鸥的身后拖下层层幻影,像是在时光之中分裂成千万个,又仿佛只有这一个。
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心湖荡开不知名的涟漪。
像是有记忆的果实坠入其中,随即往更深的底处沉去,无处打捞,不见踪迹。
“这东西怎么在我房间?”黄少天拿着它翻来覆去地看:“这肯定不是我的……”
“是你的。”喻文州忽然平静地说,望着那张照片的眼神,甚至带了点连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起的怀念。
“或者说,大概是我送给你的。”
他的手指点向药品说明书的背面,那里除了说明书里该有的什么药品性状禁忌症说明成分说明之外,角落里还写着三个字。
黄少天看着他指的地方,光是看着那三个字,耳边都好像响起谁的声音一样。
曾经发生过的、如今不知所踪的那些事,忽然之间就像是全部有了凭依。
是谁说过吗?照片是记忆的某种载体。
那三个字在那里,大概是用船上房间里备着的铅笔写下的,笔迹已经淡了,可是还是能看出来内容。
——给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