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之夜长风起，我往之年风未已。”①
后来黄少天再想起他们分开的那个夜晚，仍然只记得一地月色如银。
像是江山海树，风辰万里，一夜之间尽皆白头。
他想起那时候的他和喻文州，隔过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各自站着。
那个人嘴唇翕动，他看见他的口型，知道他是在喊自己的名字，但是声音太小，距离太远，剩下的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听清。
说不清楚谁先转身的，总之他们两个沿着不同的路走开去，谁都没看见对方回头。
数年之后，江湖上已有剑圣之名并传天下。
传言剑圣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身手高绝剑如疾风，来无影去无踪，执长剑冰雨，惩不平灭不义，人间一等一的侠名。
又有人说，剑圣其实已逾古稀，是因其修习内功之故，驻颜有术，色貌青春。
还有人说，剑圣的冰雨是极北冰湖中所得，月色铸就，精华锤炼，凡世不可得的神兵，也正是因了这一把剑，其方有此身手，非天资高绝，乃笔有五色之故。
诸般种种，流言传说甚嚣尘上。
三月十七，城中强抢民女的富户在成亲前夜被削去了半边头发，醒来床柱上还定着枚亮银的飞镖，阴文篆的夜雨二字。
富户当时就冷汗涔涔，这是警告上门，要姑娘还是要命，想都不用想。
于是他好言好语地把那家姑娘送回了娘家，又给了大笔的财帛，想想还怕剑圣不够满意，又开仓放粮，做足了七日的粥厂。
而眼下的剑圣当然不知道这些。
他穿行于茂密深绿的丛林之中，上山的路曲折盘弯，一路的阳光从林木的间隙里洒下来，映着遍地的野草闲花，偶有半边山崖，可见远水涔白，飞瀑流湍，端的一副世外桃源景象。
这一路山路崎岖，他却似游春赏玩般走得毫不费力，再转过一座山头，已经隐隐可见山顶一角木楼飞檐，眸光不由得一亮，脚下步伐又快了些。
这一走便又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已经站在木楼底下，那楼远看不觉得，近看才觉绵延广阔，高门深院，户牗精致，他拉了拉门前的铜铃，一时间仿佛四野生风，整座楼的铃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清脆悦耳，恰合了箫韶的调子。
门吱呀一声地开了，白衣垂手的侍女站在门侧：“黄公子久见。”
“好久没见啦停云。”黄少天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也不待人引见自己就往里走，全然把这天下人谈之生畏的木楼当自己家一样：“你家主人午睡醒了没？我过去找他，你们都不用跟着了。”
喻文州正在凉阁上看书，远远地便听到了脚步声。
合卷回眸的时候他恰好看见黄少天几步走上来，不由笑道：“听到箫韶便知是你，若说午睡未醒，也被你闹醒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整日里贪睡，我这是让你多活动一下。”黄少天说着，撩起衣摆就在他身侧的锦团上坐下来，一双眸子锁在他身上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喻文州。
“我又有小半年没见你了是不是？”他眨了眨眼笑着说，“怎么感觉喻公子又清俊不少。”
“念君甚深，自在眉目。”喻文州浅浅一笑，正揽住了凑过来的他。
两个人的嘴唇极眷恋地相贴，厮磨都带着些急切不舍的温存。高处自有风来，从他二人的衣襟袖角钻营而过，扯动檐角的铜铃——这一次却是叮叮当当的不成调子，如同此处凌乱逸散的喘息呻吟一般。
好半天他们两个才分开，喻文州抚着黄少天的头发，指尖抹过他薄唇上润泽的水光：“此番来住多久？”
“半个月。”黄少天想了想说，“广南之地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得亲自去看看。”
“嗯，我已派人去探问，这几日间便有回音。”喻文州点了点头，眸子里掠过一丝凉意，“第几个了？”
“第四个，还有十一个。”黄少天飞快地答道，忽地又说，“我来这里之前，曾经绕过去那里看了看。”
“那里好像又变成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一山一树的花，除了没了蓝溪阁，其他的都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像是走过哪儿的时候还能看见你，坐在树下看书认真得不行，有哪个师兄弟调皮，摘了果子从树上砸你。”
“都过去了。”喻文州沉吟半晌，眉底也尽是故郁之色：“如今再想，也只能在梦里得见。”
“再过十年。”黄少天咬牙，“至多十年，我要拿那群狗贼的头一个个去祭他们。”
“生者为哀。”喻文州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相信师父、还有他们，现在一定已经过得很好。”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满庭的风掠来飞过，远处山峦淙淙水声。正逢夏日，此处地势又高，远目而望，满山苍翠尽收眼底，青者洗心，翠者凉神，无边无尽的世外清幽。
然世外人，世中心，向来不可足以而论。
晚餐备的是黄少天最爱的醉鸡，并青粳米粥和八色点心，喻文州向来知道他的口味，黄少天一顿饭也吃得极满足，只是在扫盘子的时候忽地又问：“酥皮酪卷是你亲自做的？你手下又逮到我了？”
“他们看到你往这处走，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喻文州笑笑放下筷子，“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反正我整日在这里也无事，干脆就随手做着，你若来，还能饱你口腹之欲。”
“想见我写封信不就好了嘛。”黄少天愣了一下，然后又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又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若是得了空必定回来的。”喻文州叹，“你我二人侥存于世，眼下要做的唯独那一件……怎能轻易耽搁。”
“而且有时候也觉得……”
“也觉得什么？”黄少天极敏锐地问。
“没什么，偶尔一个人爱胡思乱想，忙起来就忘了。”他说着笑了笑，“你且到书房来，我还有些事情要请教剑圣。”
①：
我来之夜长风起,我往之年风未已。
平生三五往来人,余者回看皆泛矣。
苍梧失月愁千里,月在一杯沧海水。
高楼独饮莫来询,不是人间悲或喜。
——木兰花·题《浣花洗剑录》白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