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篇：《魔术与诗》

黄少天会看到喻文州收在琴盒里的那些乐谱，纯属偶然。

他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茶水正好溅在喻文州的琴盒上，他手忙脚乱地去收拾整理，好歹没让喻文州心爱的维埃勒琴遭受无妄之灾。

在清理琴盒的时候他发现内垫有一块夹层鼓起，摸起来像是谱子什么的——这东西比琴还经不得水，于是他赶快拉开了那个夹层的夹链。

里面确实是一打乐谱纸，他一张张地翻过那些页边已经有些发黄卷翘的纸——上面的字迹都是喻文州的。

有些已经谱了曲子，但很多还只有歌词，他喃喃地念着那些言语，有的只是单纯的情感叙写，也有的没头没尾，记录他们两个在某天发生的某件小事。

往复的，阳光里落下来一样的章句。

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像是有栖息已久的鸟儿，从心里扑棱棱地飞开。

喻文州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黄少天正握着他那沓谱子发呆。

翻倒的水杯还在桌上，他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被看到了也无所谓，他只是没有特意说出来自己写了这些东西，倒是也没打算瞒着黄少天。正走过去的时候那个人似乎就已经听到了声音，抬起头耳根发红地瞪着他，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样子。

喻文州看着他这个样子笑了笑：“随便写一写的。”

黄少天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不过翻了几页又忍不住问：“你会把它们谱成曲子吗？”

“不知道，如果有合适的灵感也许会。”喻文州想了想：“你想听吗？”

“如果你只唱给我听的话。”

于是喻文州也笑了：“好。”

“你很会写情歌的样子。”他们两个一起整理好那沓乐谱，喻文州说反正琴盒已经放不下了干脆整理一下。黄少天依言去拿夹子，回来的时候忽然这么对文州说。

喻文州愣了一下，接过夹子的时候顺便托起了黄少天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这都是托少天的福。”

这是他们定居在这个小镇的第三个月。

他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听喻文州弹维埃勒琴——那个人到底没拗过他，答应把一些谱子比较完整的段落弹给他听。喻文州并没有多专注认真，就好像聊闲天一样，琴弦懒懒散散地拨上两三声，就连哼唱的声音也带着街边小店刚出炉的土面包的温暖松软——听着听着，觉得像是要在温暖的阳光里融化。

抬起头去望见的日光并不眩目，对上那个人的眼睛，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所有的光都落到了那里。

黄少天的手指散散地叩着桌子，一声一声恰好合上的弦拍。

“我喜欢这个。”在音乐停下很久之后，他低声说。

正是午后最温暖明亮的时候，整个镇子都被笼罩在日光里，一层迭过一层，像是拂过森林，卷动叶片的风：“这首叫什么名字。”

喻文州望向他，手指不经意地拂过琴弦，又带出几个不成调子的音。

“《夜雨》。”

这个名字有点出乎黄少天的意料，有些话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为什么？”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温和了眉目微笑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那时候我弄丢了正在写的谱子。”

“本来丢了也就丢了的……但是有天在弹琴的时候，忽然间又想起来了，写着写着想到那天晚上遇到你，就写成了这个样子。”

黄少天当然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间眼前的日光更加温暖起来，他低低地笑出声，喝干桌上已经冷了的柑橘茶不说话。

他想起那个本来无所事事的夜晚，他一时好奇拐往河边的凉亭，然后认识了喻文州。

现在想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整个世界将就此温柔，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喜欢和他聊天，渐渐地无话不谈，再渐渐地，就掏心掏肺出去。

原来遇见一个人是这样。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

他终于因为喻文州，知道了某些传说与篇章里看起来稀松平常、但是内里却温柔珍重的文字的意义。他直到现在还能想起来，在阳光清朗的清晨，那个人坐在他的身边，他们喝着一样的桑葚酒吃着一样的木柴薄肉饼，喻文州给他看他的维埃勒琴，指甲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指尖拨过琴弦，不成调子的几个音节。

他想会一直这样下去吧，过几千几百年。

等到他们谁都不在了的时候，也许这些歌还能在，这世界上无形的东西总是比有形的东西更为永恒。

“我喜欢这首歌。” 他认真地对喻文州说，在众人都没注意的一个瞬间，握住了他的手指凑到唇边亲吻，嘴唇离开的时候诗人的指间绽放出一朵浅蓝的雏菊，就好像他曾经让无数人惊叹的魔术：“我喜欢你的歌。”

吟游诗人在最初的怔楞之后微笑起来，反手握住了黄少天的手腕。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在这样暄和的阳光里讲出个长久未为人所知的秘密：

“可是我喜欢你。”

“说起来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灵感？”后来又有一天，黄少天发现喻文州的谱纸的增长比他想象中要恐怖很多，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那时候喻文州正在整理另外一些琴箱里已经放不下的谱子，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微微一笑。

“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写。”他说，“就好像很多事情都可以供给你新魔术的灵感一样。”

他说起这件事，黄少天想到那时候的亲吻与抚摸他的手指，不由得又是耳根一烫：“那个只是偶尔，但是你这个数量也太夸张……”

“真的有很多事情可以写。”喻文州从他手里接过另一沓谱纸，“比如之前我们还在旅行的时候，再比如定居在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星星明明有所不同，但是感觉又都一样。”

“而且。”他望了黄少天一眼，那个人抱着手臂靠坐在窗下的长桌上，阳光从他背后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落在他的指尖上熠熠生辉：“我有的晚上会做梦。”

“做梦？”

“梦很神奇……”他看着黄少天有些讶然的眼神低低笑了：“发生很多事情，在不同的地方，你知道吗，就好像梦见无数个世界里的我们。”

黄少天鲜少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什么事，于是也认真地听起来。喻文州的声音娓娓，像是要融化在阳光里一样的温暖，他听他说起他的那些梦，说起很多他理解的、或者不理解的名词——很多就连喻文州本人也不知道意义，但是它们在他的梦里切切实实地发生了，一切都从容而平和，像是清晨从湛蓝的天际飘起的云絮，又像是夜晚在深墨的空中流淌的星河。

那个下午他听了许许多多个故事，每个都像是有温暖的糖水浇在心头。

“相遇这件事总是很神奇。”最后喻文州如此结案陈词。

“但是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后我开始相信。”

“无数世界里的你和我总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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