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篇：《无数星空》
在他们在一起第二年的夏天，喻文州得到了一个漫长的、几乎让他整个夏天都能无所事事的调休。
他在打电话告诉黄少天这个消息的时候对方似乎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喻文州本来是想和他一起度过这个假期的——就算确定了关系，他们两个因为她们两个工作的关系也没多长时间腻在一起，但是这个微妙的停顿让他有些疑惑，他想了想，试探地问出声：“怎么，你有安排吗？”
“没有没有。”黄少天连忙否认，“我就是在想……”
“在想什么？”
“在想，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难得你有这么长的假期，我这个夏天正好也还没有安排！”
“就休闲游啊，也不去跋山涉水的，躺着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四处转转，如果累了，就再回住的地方睡个午觉。”黄少天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很少这样安排出门的行程觉得还挺新鲜的，所以要不要一起？”
这次换喻文州沉默了。
“你刚和我说完你有假期啊不许和我说你没空。”黄少天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是有两个半月的假吗？我们大概在外面玩一个多月左右，剩下的时间就回家来歇着？
“那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拒绝吗？”喻文州和他开玩笑。
“有的。”黄少天似乎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他几乎能看见电话那头的人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
“比如你不喜欢我。”
喻文州苦笑起来——这简直是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
他想，这会是个很美好的旅行。
他们在星期一的凌晨从居住的城市出发，搭乘星际飞船前往边境——那是一条漫长的航线，几乎一路上他们都穿梭于漆黑的宇宙与绚烂的星团之中，偶尔路过几个宜居星球，黄少天会同他说起自己在那里的经历，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眸子都闪闪发亮。
他遇见的人，他经历的风景，他在其中的故事。
喻文州大半时间都在微笑地听，偶尔问上一两句话。
“你真的去过好多地方。”他曾经如此结案陈词。
“也还好啦我喜欢旅行嘛……下次我们还一起？”而黄少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是喻文州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住了他原本搭在座椅扶把上的手。
和这个人一起的旅行——这个定义让他有点恍惚，那种恍惚喻文州很熟悉，大概是在收到黄少天每一张明信片的时候有过，或者是在他告诉自己要去一个长途旅行的时候，又或者是在他开始买下那个黄少天喜欢坐的座位的车票的时候，亦或那个午夜他回来的时候。
他第一次买下那个座位的车票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底泛起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像是习惯，又像是比习惯更为温柔厚重的东西。
事实上那个人只是正在经历一场长途旅行，他会回来的。
只不过那时候的喻文州忽然发现，他回来或者不回来，其实都与他没有什么更加深远的东西。
认识到这一点的喻文州忽然有一点点不高兴，大概只有一点点。
那天他把自己买到的车票寄到黄少天的住址——把亲手写好的信封投进邮筒的时候忽然懂了一点点黄少天给他寄来一张张明信片时候的心情。
那些纸片终究会到他想要它们到达的人手里，传递一些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传递的字句。
他想，大概寄到第多少张的时候，黄少天会回来呢？
而就在他胡思乱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黄少天的旅途还在继续。
这从他收到的明信片就可以得知。
那个人已经又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他在他的明信片里看见遥远星际巨大的冰流，还看见极光浮于海上、天穹高远深苍。黄少天还曾经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的图案是一只大黄狸咬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他说他现在正在一个安静温暖的边境星球歇脚，当地特有的甘蔗水好喝的很，不过这里没什么特色的风景，就从邮局贩卖的明信片里选了最好看的一张。
他们一直知道彼此的通讯号码，却几乎没有直接通过话。
就那样通过风景与字纸安静的传递，星辰起起落落，日月沉沉浮浮。
喻文州驾驶的列车在凌晨四点驶过黄少天家附近的那站时他总会忍不住多看一眼，但站台上总是空空荡荡的，即便有人，也不是黄少天。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寄去了多少张车票，甚至担心黄少天家的信箱会不会已经被他塞满。
通讯终端上跳跃起从来没有拨打过的熟悉号码时，喻文州感受到了某种从来没感受过的、几乎连手指都要酥麻得紧绷起来的心情。
电话那边的人说，我到家啦。
黄少天的声音一如记忆那样干净年轻，这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用轻快的语气说起他寄过去的车票，喻文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他想要相信那些言语之下似乎隐藏着的、有些紧绷而悸动的情绪。
“我还是习惯控制面板上那个座位的蓝灯亮起来。”
“就像是有人坐在那里……像你坐在那里。”
黄少天到最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他聊起了旅途中的见闻，而喻文州也并没有再做些什么更近一步的表述。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么容易被拉到最近的，而当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拉远。
他想其实现在这样就好了。
在夕阳遍布的中控室里等待同事交班，手边是用来当做晚餐的咖啡三明治，通讯终端里喜欢的人说着话，瑰丽的故事与风景仿佛在眼前展开。
内部通讯铃响起来，他与黄少天道别，然后挂断了电话。
“喻文州，喻文州！”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黄少天的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问你晚餐要吃什么呢……你发什么呆？”
“没什么。”他有些歉然地望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又微笑起来。
“听你说下次一起，忽然就想起来你出去的那半年。”
喻文州并没有再往下说，可是黄少天听明白了，他眨了眨眼：“蘑菇汤还有牛肉丸子……再叫个土豆饼怎么样？”
“没问题。”
“饮料你喝什么？”他刷拉拉地翻着星际列车里提供的菜单：“我想要红茶、啊还有柑橘冻饮……”
“你选一个。”喻文州说，“我点剩下的那一个。”
黄少天的眼睛亮起来，合上菜单的时候又笑了：“所以你知道，现在为什么我想要两个人出门。”
“我早该发现你居心叵测。”喻文州也和他闹，“我们还有多久会到目的地？”
“大概还有十二个小时左右。”黄少天说，“我睡一会儿。”
喻文州按下了座位上保温舱的按钮，温暖厚实的毯子落了下来。
“我也有点困。”
他们依偎着彼此的肩膀，用两条毯子裹在一起睡去了，像是互相取暖的什么小动物，任何一丝温度都没有散失。
而黄少天又说起那个被他用晚餐和睡眠岔开的话题，是已经在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星球一天后。
那天他们去看日落回来——由于星球地理位置的关系，在这里看到的日落是伴随着星星的，他们能够亲眼看见日光一寸一寸移开，而满缀星斗的天幕一寸一寸推进。像是舞台上布景的更换，并不是在哪里都有看到这种景象的机会。
他们坐在黄少天曾经说过的那家旅店里喝据说很好喝的甘蔗水，然后他就忽然又提起了之前说过的话。
又或者喻文州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已经过去很久的话题的接续，也有可能只是黄少天忽然想到了，然后就打算说出来。
“你知道吗，其实我后来在外面的时候，凌晨四点钟路过站台，也总是习惯性地多看一眼。”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微笑，用一种状似轻松的语气说起曾经。
“但是哪个站台都不是有你的那个，在那种时候总是特别想你。”
喻文州将已经凉得刚刚好的甘蔗水推到他手边，露出一个柔和好看的微笑来。
“这么会说情话。”
“喂喂我很难得说这么恶心巴拉的话好吗我可是真心实意的！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懂得珍惜……”黄少天半开玩笑地抱怨，忽然话题一转又说起了别的事情。
喻文州一直看着他。
傍晚的阳光从有些破旧的小窗户里漏进来，在黄少天的侧脸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看上去有种让人想抚摸的温暖——而那个人，眉飞色舞，神情明亮。
喻文州认真地看了看周围。
小镇上安静的旅店，只有他们两个人，老板娘在前台忙着，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不、就算有人注意也没关系……
他压住了黄少天放在桌上的手，在对方诧异地停了语声、抬眸望向他的时候，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亲吻。
“喻文州！”
“总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时候，很想做某件事。”他语气严肃，望着黄少天的眸子里的笑意却已经溢了出来。
就如同黄少天所许诺的一样，那个旅程让人很舒心。
行程是他们两个一起讨论出来的，走走停停，把航线上想看的都看了个遍，黄少天带他去看他曾经见过的景象，和他兴致勃勃地说起那些荒凉的星海和比日出更为绚丽的气团。喻文州带着相机出门，拍了不少风景，也拍了更多的黄少天。
“回头都洗出来做个照片墙。”黄少天一边翻他的相机一边说，“哎呀哎呀不行这张我照得不够帅，删掉删掉。”
喻文州开玩笑地去抢相机：“是我的收藏，你说删就删？”
“我可是有肖像权的！”黄少天不甘示弱，于是两个人就又闹起来。
他们也曾经在巨大的、传说中自它生成已经过去了几百万年的冰川上接吻，远处极光绚烂，像是天地初开。
嘴唇分开的时候黄少天望着他笑，眼睛里的光明亮动人。
“你知道吗。”他说，“这片冰川是有名字的。”
“这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一座冰川。”
“旅行者们称他为‘永恒的爱’。”
喻文州的拇指摩挲着黄少天不肯戴耳罩、因此冻得有些红的耳朵，悄悄地凑过去，在他耳畔又落下了一个亲吻。
他们的旅行仍然在继续，也一日日地离归途越来越近。
这次的旅程是环形的，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黄少天抱怨着回去之后要大睡三天，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应该也要歇歇吧？虽然说一路玩得挺开心但是毕竟不比在家里当米虫嘛应该也挺累的。”
“嗯。”喻文州点了点头，实在是舍不得无视黄少天藏在言语下面的那一点点小心思。
“我的假期还有一半。”他想了一想说，“等再歇一歇……要考虑同居吗？”
“好啊。”黄少天几乎是没经过考虑就飞快地回答，不过很快地又笑了。
“怎么感觉出门跟考验一样。”
“怎么说？”
“不是说当你决定和一个人有更进一步地交往，就一定要和他一起出一趟门，来一个只有你们两个人的长途旅行。”
“习惯、性格、生活的小细节……很多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都会在旅途中浮现出来——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约你出来的啦！只是觉得、真的很巧。”
“嗯。”喻文州递给他一瓶水，“不过和你在一起真的感觉很不错。”
他说：“我想要更多这样的生活。”
“我养了一只柯基。”黄少天忽然说，“吃电池的那种，喂起来不麻烦。”
“电子宠物？”喻文州笑了，“我有一只猫。”
他说：“真的猫，也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他们在凌晨三点钟降落在自己居住的星球，出去了那么久，回来所见的一切仍然熟悉，两个人在航空港等了没多久就等来了凌晨的末班车，黄少天拉着喻文州坐到他最喜欢的座位上，一人分了一只耳机，就开始发呆。
喻文州本来也有些困意的，只是在列车开往某一站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为什么黄少天越来越喜欢这个座位。
车子右转弯，漆黑的玻璃上有一瞬间能反射出驾驶员的侧脸。
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黄少天一直望着他。
他忽然想起了在某个长年黑夜的星球露宿时，黄少天对他说的话。
——“看着这样的星空，总能想起来你开夜车的时候。”
——“开始的时候明明没怎么在意，可是后来渐渐地，看到你就觉得安心。”
那时候他笑了，说，我也一样。
对于不熟悉那趟航线的人，总觉得每开过一站都是新鲜的风景。
渐渐地熟悉起来，就觉得航线上的风景一成不变。
可是等熟悉到了他这种地步，就会发现，航线上所见到的每天都会有些变化，微不可查但却确实，呼啸过车窗前的风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还是刚刚新生的，路过身边的星星，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第二次。
可是黄少天就在那儿，在那样迭换更动的风景里，毫无规律又确定地在某站上车，某站下车。
在他的眼中，这趟航线上最没有变化的、最看起来让人安心的，其实是黄少天。
他一直在那儿。
凌晨四点钟，他们所乘坐的星际列车停靠在黄少天习惯下车的那站。
车子滑进轨道的时候喻文州收回了飘到窗外不知何处去的目光，轻轻地推了推靠在他肩上睡得人事不知的黄少天的肩头。
“少天，到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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