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初雨末雨(END)

·给阿黄的生日礼盒合志《La dolce vita》的参本文,听说可以放出来啦!

·写的时候正好忙到狗带,导致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咦

  

【一】

 

——“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

——“然后在海的那边下了雨,天际飞过白色的乌鸦。”

 

“我去这又是什么。”

黄少天从那种空明无所依的梦境里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喻文州正在手旁的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他们的考查方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风格也很多变嘛。”他看着纸上语焉不详的两句诗:“简直闹不明白在图什么,这东西验证个几次也就算了确实很重要,几十次几十次的来,我每天一收到他们的通知就开始头疼。”

“应该快结束了。”喻文州取下耳机,解开他们两个人手指上的采集夹,将刚才速记下的从声像里收集到的信息录入电脑:“毕竟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

黄少天哼了一声没说话,转头去看窗外的天空。

声像采集室里拉着薄薄的窗帘,遮光性并不好——不过今天这种天气显然没什么所谓,自他们早晨从宿舍出来起,天边就阴阴的,现在云更是越堆越多,仿佛随时都会下起轰然暴雨。

“好了,我们回去吧。”喻文州按下提交站起身,黄少天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插在兜里凑在他旁边:“我说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就和以前一样。”喻文州弯了弯眉眼:“反正就等结果吧。”

 

 

忽然间耳旁响起的滴滴声打断了思绪,车内的仪器上申请通讯的红灯正在一闪一闪,喻文州连通通信,黄少天的声音在电流那端响起来:“准备撤离。”

“收到。”

喻文州发动车子,按照约定好的撤离路线前往接应。黄少天几个人上车的时候晚宴的会场已经开始骚动起来,想必已经有人发现宅邸内的机密文件曾经被翻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去真是憋死我。”副驾上的黄少天一边扯开领结一边抱怨:“这种晚宴我绝对不会想来第二次,除了香水的味道就是酒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个脑满肠肥还醉醺醺的某某部长,想想都觉得要窒息。”

“不过我说,他们家里那摆设,估计他三十年的薪水都不一定够吧?”他继续絮絮地说着:“光是今天的晚宴,就能抵得上一艘常量巡航艇一个巡航周期的花费了,我敢说他没把情报卖给M国非法获利你敢信吗?”

“照我说这些人就都应该抓起来公开枪毙,再要么流放到荒得连太阳都不怎么路过的行星上去。”徐景熙说起这事来还是忍不住气:“要不是他,上次那场遭遇战,我们的矿源星球未必会防守失利。”

“怎么够。”宋晓冷笑:“照我说就该让他们和防备军队一样,尝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被射线烧化的滋味。”

他们在后座一路叽叽喳喳,喻文州倒是什么也没说,车子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幢毫不起眼的房子里。这是他们情报处的办公地点,独立于军政系统的所有部门,保密层级也是一等一。

“今天辛苦各位了,尽快回去休息。”下车前他这么说着,又转头看向副驾驶的人:“少天你跟我上去。”

黄少天耸耸肩,和同事们挥手道别。

 

识别卡贴上门禁的时候整栋楼的灯都亮了起来。他们乘上电梯,喻文州用自己的卡在电操控盘内某个隐蔽的卡槽处刷了一下,一块钢板悄无声息地移开,顶层上又多出一层的按钮来。

电梯里的一路他们都没说话,两个人都是做情报的,知道即便是在自己的地盘,密级不够的场合也最好拉好嘴巴拉链。行至顶层,拦在他们两个面前的是一扇看似透明却坚固无比的门,刷卡进入之后,黄少天才好像开启了什么机关似的滔滔不绝起来。

“他保险箱里的东西不少,除了咱们要找的那份文件,应该还有点别的,我看见账本了,不过时间太紧张没翻完,还有一些图纸,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都记住了,可以回头拿给技术他们分析。”

“好。”喻文州含笑点头,打开了一间屋子的灯:“那我们现在开始?”

“快做快做。”黄少天挥挥手:“弄完赶紧回家睡觉,这次忙了半个多月累死了。”

 

屋子里安静得很。

空白的墙壁,用来做声像采集的设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完成设备的对接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情,黄少天一只手夹着采集夹,另一只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喻文州调设备。

“我开始了?”

听到喻文州这句话的时候,他挑挑眉闭上了眼睛。

 

信息的传递、表达与接收都需要有一定的媒介,而媒介的发达性与便利性,则直接决定信息的可利用度。

这个世界上有一批人天生具有独特的能力,可以将所见的信息在潜意识中转为声像讯号进行传输表达,信号的转换和信息的摄入同时进行,读一本小说需要多少时间,将它转为声像讯号就需要多少时间。

在这种能力被发现后,政府开始有计划地将那些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从小便加以教育保护,他们活跃在各个领域,最多的便是用这种声像的方式单独为一些重要的密码进行二次加密,或者承担情报传递的工作,将所见的东西尽可能快的传达。不管是只能在对方的办公桌上匆匆看过一眼的机密文件,还是某些需要反复研究又无法带走的精密图纸,都是他们发挥所长的时候。

但与这种便利相对应的,是这些人在潜意识下所传递的声像讯号处于加密状态,而解密不能靠普通的人力也不能靠机器,与这些被称为传递者的声像制造者所对应的,还有一批被称为解析者的特殊能力者,唯有他们可与传递者的潜意识状态进行沟通,将加密的声音讯号进行解密,再度转换成能被常识所理解的信息。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像是雪片一样在耳畔堆积。

那些细碎而不知所云的声音在溜进喻文州的耳膜的那一瞬间便转换成了文字。他敲击着键盘,将那些文字进行输出处理,如果遇到图像,就先用手边的纸草草画下,在解析完成后进行二度分析。

他们从还在政府的训练营时就已经是搭档,对于黄少天的潜意识在进行加密的某些小习惯他了解得很,因此即便是有大量的文字涌进脑海,他处理的时候也丝毫不见忙乱。

窗外的月亮渐渐落下去了,夜幕降临,世界陷入毫不为人所知的安静与深沉。

喻文州摘下耳机,看了一眼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手边的几张图纸,眉头皱得很紧。

黄少天所看见的那些东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棘手,这些东西所牵涉到的方方面面,已经足以让他上报最高军事委员会。也许刚刚安稳了没多久的时局又要风云动荡,又或者,一切都从来没安稳过。

在晴朗的夜晚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万千星斗明明灭灭不曾更迭,但也许目之所及的每一颗星星上,都曾经发生过这样那样的战事,生存空间日益压缩、资源紧张、发展需求……在这浩渺的宇宙之中,这些都要去争要去抢,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到底什么东西。”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黄少天也已经醒来,凑到他身边看他记下来的笔记:“当时就只是急急忙忙地扫过去你让我清醒着跟你说我还真说不出来……啧。”

那位官员的私邸中的保险柜里,存放的是最新的浮游要塞设计图纸,这在整个军事委员会里,也是只有上层官员才能接触到的机密——与他勾结的军政人员,恐怕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还更深更远。

“少天你先回去。”喻文州看着速记出来的那些东西:“我明天要把这些资料整理上交,今晚估计要加个班。”

“那多不好意思。”黄少天眸子一闪:“我在这儿陪着你呗你办公室不是有沙发吗。”

他们之间也没那么多客气不客气的,喻文州想了下:“那先去食堂买个夜宵?”

“那我去吧一会儿上去找你,你要什么?虾饺还是叉烧包?”

“一份粥就好,谢谢少天。”

 

那天晚上,喻文州在办公室一直忙到天色初曦,黄少天开始的时候还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喻文州咔哒咔哒的键盘声弄得越来越困,渐渐地声音也低了下去,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时钟走过一圈又一圈,墨蓝天幕的边缘渐渐泛起柔和而明亮的白色,像是夜在水中化开,渐渐地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在沙发上裹着应急用的毛毯,乱没形象地睡成一团的黄少天,忽然间就觉得忙了一整夜的头昏脑涨轻了不少,无论如何,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所以总有人相信,一切必将变得更好。

 

 


 

 

 

【二】

 

 

幽暗的通道里警铃大作,有人没命地跑着,在通道拐角处一个转弯,冲到通讯器前,抓起话筒慌张地按了几个按键,正想说话的时候,忽然全身紧绷。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将冰凉而锋利的薄刃扣在他的喉咙上,近到离死亡只差寸许。

黄少天随手帮他挂掉了电话:“这位先生我和你说,这种时候乱跑不好的。”

他话说得轻松,但是整个人都浸在一股冰冷的杀意里。话音未落的时候匕首已经割断了那条摇摇荡荡的电话线。被控制住的人瞪大了眼睛,今夜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出乎他的想象,原本以为固若金汤的浮游堡垒被莫名其妙地入侵,对方仿佛知道他们每一处的部署一般,处处敲着软肋打。若是刚才的电话接通,他们也许还能凭着辅翼要塞的援兵夺回控制权,但是在电话线已经被割断的现在,连这最后一丝生机都不可能了。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条唯有基地内部的人才知道的应急通道,通道的入口只有一个,非高级军官ID卡不能开启,想必这个人是跟着他一起进来这里的,而他一路上甚至从未发现,身边还有个这样的人存在。

黄少天将沾血的刀收进靴子上的鞘里,吹了个口哨接通了通讯:“搞定。”

喻文州的声音从耳机那头传回来:“钥匙在他身上吗。”

“在的在的,贴身收着呢。”黄少天从尸体身上翻着战利品:“那我现在就过去。”

“嗯。”喻文州看不见他,不过光是听声音也知道现在通讯对面的人斗志高昂,之前为了取信内奸、不得已而为之的败仗让黄少天憋屈了很久,眼下是让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撤离时间还有三十五分钟。”

“我知道我知道,先挂啦。”

 

黄少天按掉通讯之后,沿着那条漫长而黑暗的甬道向尽头走去,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他能完成,敌军的这个浮游基地内部守卫森严,而他的身手在声像制造者之中是无可争议的头名,自然被派来执行这个可能不光是读读文件就可以的任务。

而等到完成这个任务,他会有一天的假期——用来恢复声像制造者因为潜意识被深层探究而消耗掉的精神力。喻文州已经算是最温柔的,他们两个也早就已经心意相通,但是那种最无防备的地方被刨根问底地看的感觉终归还是有点不舒服。他可以睡个懒觉,然后……

前方就是出口,他侧身让到门后。

根据内部平面图,他们要的资料库,就在这扇门的后面了。

通道里极为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几不可闻。敏锐的间谍捕捉着所有他可能感知到的危险,在确认一切无碍之后,将手中的ID卡贴上了感应器。

门打开的时候,背后是空旷无掩的空间。

而他们所要找的中央电脑,就在眼前、

 

“看到那一堆资料的时候我都快疯了。”黄少天一边嚼着喻文州特地从基地外面的早餐店买来的冰皮玫瑰糕一边抱怨:“开始的时候不是说最多只有4个G的文件吗?那可是2.5个T啊我和你说,一天假期不够,绝对不够。”

“确实是前期考量失误,不过能够拿到比想象中更多的资料也是好事。”喻文州笑着安抚他,在他吞完最后一口糕点的时候适时地把混合果汁递了过去:“还头痛?”

对于这种不可避免的后遗症黄少天撇撇嘴:“还好吧已经习惯了。”

“那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记得和我说,我会请医生过来。”喻文州看他也吃完了,起身端起自己的餐盘:“我今天要做资料解析,应该一直在办公室。”

黄少天又撇撇嘴:“那我先回去睡一觉。”

“好。”

“对了……”一向开朗的人很难得地欲言又止,喻文州当然知道他玩的欲擒故纵这一手,当下笑起来:“晚饭我去帮你带回来,蜜汁叉烧和小笼?”

“再来一份柠檬沁饮。”黄少天得意地接了下半句。

 

对于分析出来的资料做整理归总这是个细活,忙起来的时候不觉得,停下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恍惚,好像脑子还沉在那些文字与符号里。喻文州捏了捏眉心,端起茶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旁边送来的这一期训练营的学员报告,上面贴着的照片年轻鲜活。

当年他和黄少天也是这样,现在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那种像是夏日的阳光一般、扑面而来的

 

 他和黄少天第一次尝试共鸣,是在他们两个十三岁的那年。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在训练营里呆了四五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的能力和将来的作用,但是需要靠潜意识共鸣进行的解码对双方精神状态的要求都极高,因此即便他们已经将理论学了无数遍,也和电脑模拟的系统对接过无数次,却都还没能真刀真枪地演练过。

而决定进行这次尝试,也不过是因为少年被撩拨起来就停不下去的好奇心。

那天他们第一次见到真人现场的声像解码,虽然是隔了一层单向玻璃,看起来也不过是两个人平静地对面坐着,但是他们都能感受到心里有一根弦被拨动——而军部的本意,也是让未来的这些能力者们借着这种所有的能力者间都具有的同源共鸣来渐渐地接触真正的声像解析,那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持续了很久,而那种共鸣感也越来越强,当那位解析者终于摘下耳机时,甚至已经有感应力特别强的学员热泪盈眶。

“你感受到什么?”带他们来的辅导员严肃地问着。

“什么也没有。”那个孩子摇着头:“他们之间,什么阻碍也没有。”

 

之后便是例行公事的精神教育课,从声像解析的搭档间深到足以将潜意识都扒开的信任和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个国家的意义。黄少天和喻文州坐在后排,活泼好动的少年打着哈欠听这些不知道翻来覆去讲了多少遍的例行公事,他扯了扯喻文州,想跟他说说刚才的事儿,却在目光撞上的那一瞬间噤声。

——“什么也没有。”

——“他们之间,什么阻碍也没有。”

之前同学说的话没来由地在耳畔响起来,他皱了皱眉,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就变了一句。

“喻文州。”他用很少见的语气,严肃认真地喊同伴的名字。

“我知道这样肯定违反规定,被逮到就要被骂死。”

“但是说真的,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对方有点讶异地看着他,然后就摇摇头有点无奈地笑了。

“我说少天。”他瞄了讲台上依旧神情激昂的老师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就不能等一等,回宿舍我们俩再好好商量这事吗?”

黄少天一愣,然后就眯起眼笑了。

“那还用说,等不及呗。”

毕竟是违反规矩的事儿,两个人做完晚上的训练就偷偷溜回了宿舍,没专业设备,想要分析什么声像是痴人说梦,不过尝试着潜意识对接倒是可以的。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关了灯,理论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是等到要真刀真枪地上,还是有那么一点心跳加速。

黑暗的房间,拉上的窗帘连月光都透不进来,他们对坐在桌子两边,在黑暗中习惯了好久,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

“怎么感觉跟催眠似的。”黄少天小声咕哝。

“是有一点。”喻文州也失笑,黄少天已经把手伸开在桌面上,他定了定神,将掌心压了过去。

体温接触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微妙的战栗——那并不仅仅只是能力者接触所带来的感觉。他感受到喻文州的气息,闭上眼睛,按照书本上的说法尝试着放松自己的精神,耳旁响起似有若无的沙沙声,像是风拂过树林,又像是鸥鸟掠过海面。

像是有无数的粒子撞击喉咙。

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什么,张开嘴却发现连出口的声音都变成了往复盘旋的气流,天南地北,无处不从。

 

而喻文州却并不这么觉得。

他听到划破耳膜的轰鸣,仿佛大片大片的阳光下雪崖铿然倾泻,无数碎雪映着光化作了滔滔的金色。

那是黄少天的声音。

捕捉到的字句简单而无意义,像是水珠落入荷叶一样叮叮咚咚。他想那就是和一个人心灵相通的感觉吗?像是面对面站在炽烈的夏天里,近得能看见对方的睫毛,耳边都是喧嚣的蝉鸣。

——“喻文州。”

仿佛听见黄少天在喊他。

于是他忍不住笑了。

——“嗯,我听得见。”

 

那种莫名而震撼的感觉持续了很久,一直到设定好的闹钟响起,他们被从那种介乎现实和梦境中的感觉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仿佛奔流在血管里。

只有十五分钟,却感觉像是游历过所能想象的整个世界。

——甚至到再看到对方眼睛的时候,都有一种怀念的心情。

两个人都出了点汗,黄少天走到门边去开灯,念念叨叨地说想要冲个凉。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喻文州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于是那一瞬间视野里剩下的就只有黄少天T恤的浅蓝色。

“嗯,你先去。”他下意识地这么说了一句,黄少天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眸子里有一点点收束到极致的光,像是方才在梦境中看到的整个夏天,都盛进了他的瞳孔中。

“喻文州,刚才你有什么感觉?”他简单直白地问,而等到真的要说出口的时候,被问到的人反而愣了一下。

“你要说有什么感觉……”少年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我好像看到全部的你。”

“像是世界都在光里。”他选择着最能表达自己当时感受的字句,声音在夜色里竟然显得有些不自知的娓娓动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不知道怎么说就别说啦。”黄少天忽然一下子打断他:“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不过我感觉很好,比和电脑模拟连接的时候好很多。”

“我们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吧?到时候就要进入情报科服役,喂,我们两个会在一起搭档吧?”

“也许所有人都那么好呢?”喻文州挑起眉来:“少天没和别的解析者连接过,我是唯一一个,并不能说明什么。”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黄少天跳起来炸毛:“我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吗?虽然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啦但是肯定你才是最好的我就知道!”

他着急起来的时候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是大片大片的雨打在树叶上似的。喻文州看着他更明亮起来的眼睛,低眸露出一个笑容来。

“如果你喜欢那就真的太好了。”

“我也想和少天搭档。”

 

 

时间过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在又一个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终于获得了实际演练的资格,不是对着电脑和理论,而是一对一面对面地进行能力训练。喻文州和黄少天理所当然地申请成为了一组,两个人配合得极好,教练都称他们两个是他所见的最为出色的训练生。

所有人都梦想着的那个未来即将到来,就像夏日一日比一日浓烈起来的阳光。他们抱着书走在楼道上的时候、在空旷的训练室里摘下耳机与采集夹的时候,总会说起那个让他们向往的以后,虽然危险,虽然艰难,但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有好处的事,却总是让善良的人心生期待。

喻文州坐在最后一次考试的考场上时,对面并不是黄少天,而是有着丰富经验的现任军官。

出现在脑海里的所有需要求解的内容归整而刻板,横平竖直得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一样。他一边记录着那些复杂到令人有点头昏的内容,一边却不可避免地想起黄少天的那道光。就好像那时候对方说过的一样,就算没有接触过别人,也就知道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摘下耳机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不过随即反应过来,向那位军官点头示意。

“你的手法很温和。”对方点了点头:“这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好事。”

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对方又说:“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再多一点。”

“多谢上尉夸赞。”喻文州有礼地点头。

“但是我却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

 

那天傍晚他与黄少天两个人聊起了他们的考试,在听到对方对喻文州的评价时黄少天扑哧一声笑了:“我早说过了嘛,像你这种的我们都喜欢。”

喻文州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今天我走出训练室的大门时,忽然有种很莫名的感觉。”

“什么?”

“就好像想了很久的……等到真的到来的时候,却又有点恍惚。”他环视着他们的房间,金属制的墙上被钥匙硌出来的凹痕、打开的时候像是月亮的顶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的白色床单、并排挂在门后的两个人的制服……黄少天那台用了很久的电脑里还有他们的许多照片,他之前整理资料的时候曾经翻看一遍,更迭往复的,只有风景。

“真的要离开训练营啦。”他最后这么说。

“这不是好事吗。”黄少天的眼睛亮亮的:“以后我们应该会一起去情报部服役吧,我听说那里的人都是老古板,天天跟各种各样的资讯打交道整个人都被弄拧巴了。对了我还听说那里有一批不错的制造者与解析者,好想跟他们比比看……”

他兴致高昂地说着,喻文州认真地听,唇角的笑意几乎未曾抹去。

虽然不舍,虽然怀念,但是他也觉得,没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境况了。

就好像是他被政府发现异能,离开故里荒凉的星球,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所感受到的那样。

那日这里大雨倾盆,他坐在车里,看着雨水浇上玻璃,哗啦啦地模糊了所能见的整个世界。天边阴云堆积,空气里有湿润的味道,而他却觉得,像是生命第一次充满了光。

 

“对了我们今天出训练营去吃吧?”黄少天忽然提议:“反正我们已经考试通过了只差最后那一张毕业证,不过那都是走流程大家知道的。我今天特别想吃之前一条斜街上的椰子煲和柠檬冰激凌。”

喻文州有些迟疑,黄少天却已经拖起了他的手。

“走呗走呗我请客,就当今天给我过生日!”

 

“你生日?”喻文州在坐上了滑轨车的时候还是显得有些愕然。他们这一批人,虽然认识得久了,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异能者之间天生的互斥,还是军事训练并没有为他们培养出太多的感情的关系,训练生之间对彼此的个人资料都没有太深了解。就算是他们这样关系亲厚的,也从未能有过坐在一起聊天,谈星星谈月亮谈经历过的人生的时候。

“是啊是啊。”黄少天手撑在车座扶手上,笑嘻嘻地看着他:“怎么样有没有吃了一惊?之前看到考试时间表的时候我也很吓啊,不过转念一想,生日考试也无所谓反正我一定会收到礼物?就倒也没怎么折腾了。”

“什么礼物?”被他这么一说,喻文州倒有点好奇。

“你不是通过毕业考了吗。”黄少天的答话不假思索,带着少年特有的真挚坦然:“我可想和你做搭档啦!”

他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喻文州颇有些愕然,这种话如果换了别人说,那简直是个再标准不过的社交辞令。但是从黄少天嘴里说出来,就莫名其妙地带上了某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滑轨车滑过梧桐碧荫的街道,车门打开,乘客上上下下,他们两个人坐在后排,对视的时候,终于不由自主地同时笑了出来。

“生日快乐。”喻文州拍拍他的肩膀。

“嗯,确实挺高兴的。”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在黄少天喜欢的那家餐厅一直呆到训练营了才回去。还未成年不能喝酒,两个人倒是喝了不少气泡水,喻文州买了块巧克力味的小蛋糕给他。喜欢甜食的黄少天笑眯了眼,很大方地分了他蛋糕上的酒酿樱桃。他们谈天说地,说起未来的时候,彼此眼中都有无限星辰闪烁,他们生来就能比别人做更多的事,如果不能好好运用自己的力量,且不辜负这少年一场。

他们擦着门禁的最后时限溜回训练营,一路平安无事却在摸进宿舍楼的时候马失前蹄。好在宿管跟他们两个都熟,知道他们今天毕业考,也就没多说什么,训了两句就放俩人回屋。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四楼,喘着气关上门的时候还在笑。

“我今天真的开心。”黄少天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其实这事儿挺说不明白的,我自从进了训练营就没过过生日啦,却在临毕业的时候来上了这么一次,也是缘分。”

“嗯。”喻文州含笑看着他,屋子里没开灯,他的眸子在黑暗中朦朦胧胧的,像是沾湿树叶的薄雨:“开心就好。”

“以后你的生日,我都陪你过。”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却随即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不是没想过的一辈子,竟然在这种时候脱口而出,心里头的大石落了地,却又有什么别的被羽毛扯着,悠悠荡荡地向上地往上飞。

夜色已经很安静了,此刻却觉得,像是周围的蝉鸣与呼吸都消失不见。

黄少天的眸子转来转去,颇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喻文州也没再多说别的,正想去开灯的时候,被人按住了手。

“那说定了?”黄少天的声音里有一丝可能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紧绷。

喻文州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说,喻文州。”对方显然想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就像是他这个人在战场上的姿态一样,初时锋芒含鞘,但若是要出手,那便定要一击必杀:“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说定啦。”喻文州低眸笑起来,像是现在才想起来要回答对方之前的问题似的。就着黄少天抓着自己手的姿势,把他抵在了墙壁上。

午夜的钟声悠然响起,像是水波一样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不过这时候当然没人会在意这个,少年时候,所有的感情都最为炽烈,甚至开始的友情在长久的时光中不知不觉地转换成了更加火热温存的东西,他们都不曾发觉,只觉得本该如此。

而在发现之后,却又未有一丝意外。

嘴唇轻轻一触,却又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分开,黄少天红着脸,正想说什么把话题扯开,外面的十二声钟响恰恰止歇。

“少天,十六岁生日快乐。”喻文州微笑地吻上他的眼睛,感觉少年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环住了自己的后背。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起码在那天,黄少天十六岁生日的午夜,他们在一同住了八年的宿舍里同时得到了那个可以一起走很久很久的人,外人看起来平静得无风无澜,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比许许多多事情都值得长久记忆。起码在很久很久之后,他们闲谈时偶尔还会用调侃的语气说起这个午夜,说起彼此的冲动决绝与不知所措,那时候谁也没想过万一会错情表错意会如何,如今再谈起来才发觉,竟然在那样的一个瞬间,谁都没想过水到渠成之外的另一种可能,那么多年了解下来,仿佛有些开始陌生的东西渐渐变成了注定。黄少天趴在沙发上说起这些的时候乐不可支,调侃喻文州那时候生嫩得只敢亲一下,而被调侃的当事人眉头一轩,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一下当初只是年少无知。

生命注定波澜壮阔,但生活也能平静温暖。

起码此刻如是。

 

他在晚饭前将整理出来的部分资料提交给了军部,看向窗外的时候,街道上的能源灯已经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街道上归家的人来来往往,乍一看,竟然和和平盛世没有什么区别。

而事情当然不是这样。

最紧要的事情已经做完,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让他也觉得有些劳神。想想黄少天也不舒服,干脆就偷摸摸地给自己放了个假,带着晚饭回家。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时候他并没听到脚步声,不由得叹了口气。

黄少天果然又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掉了本书。

喻文州捡起来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买来的街头文学,上面都是编排军政要人的绯闻秘辛——故事异想天开是一个原因,再来还有人有心思编排这些捕风捉影的故事,想来生活也不算太过不安稳。

也许是因为在家里无论如何都觉得安心,也许是因为那庞大的资料真的让他身心俱疲。

一向敏锐的黄少天并没有醒来,睫毛随着呼吸轻轻地颤动着,似乎是做了什么梦。

 

事实上黄少天梦见了他第一次和喻文州正式搭档,参与训练营考试的时候。

在那之前不管是宿舍里偷偷摸摸的还是课上光明正大的,他们都已经试过不少次精神链接。但是考试不一样,每一次成绩都会被记录,在训练正式结束的时候,综合考评,选出确实能够正式服役的异能者,而被刷下去的,愿意的还可以留在训练营继续训练,不愿意的会被给予一个新身份,到遥远的城市去生活——看起来是件好事,但是却完全没有自由。

他们听说过不少离开了训练营的前辈的事,不管是正式入伍的还是选择离开的。每多听一些心里的方向就更坚定些——那种坚定甚至导致两个似乎从未惧怕过什么的少年,在面对面地在桌子两边坐下之后,发现彼此的指尖都有些微微地颤抖。

还好现在是他们两个在一块儿。

黄少天对着喻文州笑一笑:“开始啦?”

喻文州也笑笑:“嗯,开始啦。”

 

在这场考核开始之前,黄少天已经经历过了一轮考试,他要在自己的潜意识中接受另一个声像制造者的声像,并且将其传递给喻文州。坐在这里的时候,他是喻文州的考官,而喻文州也是他的考官,至于声像的内容,他自己是无法解读的,唯有将其传递给他的人才知道说的究竟是什么,这也从某种意义上断绝了作弊的可能。

手指相触的时候,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血液蹿过,密布四肢百骸。

整个人都像是要飞起来,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朦胧模糊,而心中的世界却正在展开。

有人用声音印记所有。

有人用记忆聆听所有。

 

而坐在他身边,捡起那本八卦秘辛继续翻看的喻文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灵相通,渐渐的也想起了他们那次考试的时候。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正式考试。

从此往后的所有成绩都将记录在册,直接影响他们毕业之后的何去何从。

但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到。

和在宿舍里偷偷摸摸地进行连接时的感觉又不一样。

那些字句像是雪片一样飘下来,喻文州的耳边往往复复的,都是黄少天说话的声音。他像是在给他讲述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说话的速度比平时还快,但他就是每个字都能听得清。记录、翻译、串联……明明是训练过无数次的事,却总在和黄少天一起的时候觉得所有都是新的,他所见的光,一次比一次更加明亮。

那些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了,梦境将至尾声。

光更加灿烂夺目起来,像是绿树成荫的夏日,从缝隙间漏下的那些格外明亮的光。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改变,却又有什么东西的轮廓,在远处慢慢地清晰起来。

他忽然间低声说了句什么。

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地,被胸腔中的某些汹涌的东西推动着开了口。

 

然后那个世界,就变成了温柔的颜色。

像是和弦调至尾韵,故事将往终局。

却又美丽动听得像是个不能更好的开始。

 

黄少天记得那次一直到考试结束很久,他们都才醒过神来。

几乎是在喻文州和他交握的手指拆开的那一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甚至仿佛神智还没完全回笼,已经有什么东西推着他急急地张了口:

“怎么样怎么样?”

喻文州望着他,温和地笑了笑。

不过他接下来并没有作答,而是继续盯着电脑上他刚才记录下的那些东西。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轻快而富有节奏感,偶尔会停下来思考一下,但是再上手的时候击打键盘的速度就又更快些。

黄少天挤在他身边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我去这什么……你确定这是他们给我看的东西吗,我觉得风格不对啊,按照军部那些人的习惯不是应该来一篇什么弘扬精神开展教育发挥风格之类的小论文?你确定没读错吗要不要再读一遍。”

说着他伸出手来,眸子里有少年鲜活而热烈的期待与焦急。

“没有。”喻文州敲下一个句号, 转眸朝黄少天笑笑。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们给你看的东西……”他握住了黄少天搭在桌面上的手,眸子里的光温润动人得像是某些晴朗夜晚的月色。

“但是这是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到的东西。”

 

他从有喻文州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梦里的另外一个人正坐在身旁的沙发上。

喻文州也是闲着无聊,那本书已经快翻到尾巴。

他盯着喻文州看,想想一向温和守礼的队长竟然也看这种书看得津津有味,就忍不住笑出声。

“醒了?”喻文州抬起眼看他,眸中的神色温和得像水。

“嗯嗯醒了睡得挺舒服浑身都发软。”他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干脆还赖在沙发上:“做了好梦,睡得不错。”

“梦见我了?”喻文州脸不红心不跳地打趣他,黄少天悚然一惊:“我说耍流氓自重啊。”

喻文州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去看他没看完的书,正好讲到军队里的某位上将的小女儿出生的时候脸上带了个胎记,将军夫人嫌不好看,把自己的女儿和厨娘的儿子偷偷对换的故事。

“我忽然想起训练营的时候。”黄少天又说:“在训练营的时候,一开始你明明不是最出挑的。”

喻文州听见他说这话的时候抬起头,眨了眨眼没说话。

黄少天拿他这个样子最没办法,撇了撇嘴把他握在手里的书扯过来:“对了我下午接了个电话,再过两天又要出任务。”

喻文州这下注意力是全集中到他身上了,盯着他的眸子里全是疑问。

他们两个是搭档,出什么任务基本上都是一起的,这么多年很少有单独调用某一个人的时候。而且他不仅是黄少天的搭档,还是直接上级,无论如何,对方接到什么任务,他总该最先知道才是。

“直接命令。”黄少天耸了耸肩:“只通知了集合地点,其余不明。”

喻文州虽然疑惑,但是规矩和纪律摆在那里,到最后也没有多问。

他站起身来去热带回来的晚饭,背后的黄少天仍然在饶有兴致地说话,也不知道是在跟他聊天还是自言自语,话题又被扯到刚才说了一半的那里去:“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简直了……”

“不是说解析者的脑子都很好的吗怎么有读一篇这么简单的文章读得这么慢的人呢。”

“头几次和电脑模拟的时候,每次你成绩都是最低。”

“结果后来被和吊车尾分到一个宿舍?”喻文州从冰箱里拿了他要的柠檬沁饮出来,开玩笑地打趣他。

黄少天挑挑眉:“是哦,当时训练营里不是有传言说以后的考试配合很有可能要以宿舍分配为准,我当时简直就要疯了。”

“不过后来不是好了吗。”没等喻文州说话,他又笑了起来:“后来他们的听写都没你准,而且开始简单的时候能把速度提上去,越来越难的时候,倒是也拖下来了。”

“那也得多亏你帮助?”喻文州检查完了资料,转过椅子来拍了拍他的手。

“那当然!说起来捡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你把谢礼给我吧都拖了这么多年了?”

“行啊。”喻文州和他闹惯了,也就从善如流地往下说:“少天想要什么谢礼。”

结果他还真认真地想了想。

“没啥,等这次回来那家餐厅的季节限定小笼包应该出了,我们一起去吃?”

喻文州点了点头:“好。”

 

 

 

【三】

 

 

他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里。

熟悉的房间,一切与他所知都没有什么变化。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屋子里笼着一层薄淡的光。

推开门的时候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游离的微尘,一句今天是个好天气,溜到了嘴边才发现并没有人听。

喻文州习惯性地去拿耳机和采集夹的手顿了一下,他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眸子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他慢慢地坐下来,将从情报部的广域光电台内拷贝出来的那份声音记录推进播放器。

戴上耳机,转动旋钮,将声音调整到自己比较习惯的音量。开始背景内都是哔哔啵啵的声音,后来竟也渐渐安静下来。

而黄少天的声音,就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响起。

 

“LY0810,黄少天。”透过电流传过来的语声隐隐地有些沙哑,还带着点逝者不回的决绝。

喻文州的嗓子忽然梗了一下,像是有一团气塞在喉咙里,深呼吸了许多次也没办法咽下去。

“以下是对方三座要塞的战备布防策略,S级加密,请转呈情报部喻文州进行解密。”

他说完这句话后,录音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之后的声音和电流的白噪音一起出现,和黄少天平日里清脆爽利的说话声不一样,被他进行过加密的文件,再度化成声音传递出来的时候总有点漫长雨夜的空明,他一边听着,一边拿着笔在纸上粗粗记下初步的内容框架,在声音的断隙间,忽然间就愣了一下。

那张纸上除了内容草稿之外还有三个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也许是因为他总习惯听着这些声音的时候黄少天是在身边的,也许只是写着写着忽然出神,反正无论如何,现在的怀念都只能用简单苍白来形容。

他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种心情、任何一种比拟来描述他现在的感觉。

像是整个人有一部分被分离出去了,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就好像从军方那里收到这份声音记录时一样。

就好像听到他们告诉自己,这次的机密任务虽然成功,但付出代价惨重时候一样。

他耳边流泻过的、是军部付出精锐战力也要换取的敌方最高机密,是黄少天宁可放弃从爆炸的机要室中逃离的机会,也要传递回来的珍贵文件。

“E7,12点,巡游舰护卫,装弹量3000,装甲等级B级……”

听完那盘录音带的时候,时间刚刚好过去四小时。

午后明亮的日光已经渐渐转淡,温暖的夕暮即将来临。

 

“这是初步的草稿。”离开声像采集室之后,喻文州将他一个下午的成果拿去给军部过目,剩下的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解析,但是给上头一个内容框架,他们也好提早安排:“细则的完善,我会在三天之内完成。”

听到他的时限时,饶是曾经给底下人下过很多“看起来几乎不可完成的任务”的头头脑脑们都吃了一惊。精密解析不同于普通的分析密码,需要更加专注地研究探索,一段两小时的声音密码,部门内出色的研究员要做精密解析的话也要花上五天甚至更多的时间,因为他需要让密码的生成者一遍遍复述那些文字,从中找出更多的细枝末节。而黄少天传回的这份声音密码内甚至不只有文字,还有大量的数据、专业术语和图形,而且大多数的声像交流都是面对面进行,毕竟经过录音带的损耗,很多细节都会丢失。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还在讨论如何将数据丢失的损耗降到最低的问题,却未想到喻文州给他们承诺、给自己提出了这样的一个时限。

“喻队长,夜雨这次没能回来,我们也深表遗憾。”比较年长的军部老将军说:“但是你认真想一想,三天完成这份录音资料的精密解析,其实不太可能。”

“我们不希望你太过急躁,而丢失了其中的关键细节。”

“我认真做过评估。”面对对方已经带着点薄责的语气,喻文州的回答显得很平静:“三天是比较科学、并且能够达到的一个目标。”

“这其中不光是我个人对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的一个认知,也是对少天的一个认知。”

“想必各位当初决定为少天他们这些高级的声像生成者配备专门的解析员,也是因为希望解析者能够在日常相处和长时间一对一的磨合工作中对对方的习惯有所了解,从而提高解码效率。”

“别人的声像,我也许不能保证在这个时间之内完成。”

他弯一弯嘴角。

“但是如果是少天的,一定可以。”

说完这句话,喻文州抬起手来,向在座的人敬了个军礼,背影挺直如青柏,眸子里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决然坚定。

 

屋子里沉默良久。

平日里比较好脾气的部长开了口:“喻队长,我记得你家的保密级别因为夜雨在,所以和军部的解析室同处最高级。”

“是。”喻文州点了点头。

“那拿回家去做吧。”对方叹了口气:“我会派人保护巡逻,在带机密出军部的时候该怎么做,你也应该清楚。”

“放轻松一点。”他说。

“这个结果没人愿意看见,至少……让它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我明白。”

 那盘带子并不大,塞在胸口的衣带里带回家的时候却沉甸甸的。他们两个人的家里也有声像解析室——他们两个都是工作狂,特地用一间卧室改的。这间屋子里的窗帘比情报部那间厚上许多,拉上窗帘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像是陷入夜晚,只有灯光温暖晕黄,十分适合专注注意力。

他坐下来,又一次打开了那盘带子。

 

这一次的分析,由于已经整理出了大概的框架,所以喻文州听得仔细许多,也发现了一些之前从未注意过的小细节。记录的手一直没有停过,头脑清醒得可怕,但是心里却有点昏昏沉沉的,总觉得那个人的声音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若让现在的他来说,却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间,文件的内容已经结束,但是设备还在运作,喻文州也懒得把耳机拿下来,刚才高速率的声像解析让他现在觉得头昏脑胀。微弱的白噪音哗啦啦地滑过磁针,不知道黄少天是在哪里录下了所有的声像,火焰燃烧的声音似乎离录音单元十分遥远,听起来像是在做个永不苏醒的梦。

像是有谁一直在那里。

像是有谁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火焰燃烧的声音还在继续。

忽然间,他好像从里面捕捉到了一些十分细微的、另外的东西。较之它所在的地方更加炽热、更加明亮,像是在火中闪烁起来的光。

——“在月亮上。”

——“在世界上。”

——“早晨的咖啡杯还没有刷。”

——“只有你能听到的话。”

——“喻文州。”

……

声音绵脉如流水,一直蜿蜒到了远得再也不能望见的远方。

他在深黑的夜里最后写下那段语焉不详的解码中的文字,外面的星轨绵延成弧线,细微却仿佛永不断绝。

长久的时间都在耳畔,随着他的声音细细流走。

那些散碎的言语化在笔尖,落在纸上,竟然像是最平静又最语无伦次的告白。

他们认识了十三年,在一起五年,普通人的生活不曾经历,但若说有什么太过动魄惊心的故事,却也并未发生。

那是黄少天的潜意识里的最后碎片,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甚至如果他现在在这里,没准还会哇哇叫着说这是什么酸不留丢的东西,然后把纸抢过去团成团塞进自己口袋里。但是现在房间里安静的怕人,没有人声,没有雨声,他能听见星星划过轨道的声音,像是蜻蜓掠过水面,点下一圈又一圈的波痕。

咔哒一声,播放设备的完毕按键弹起。

一切终于结束,静默得连细微的噪声都不曾有,开始不曾,未来不曾。

“少天。”喻文州睁开眼睛的时候喃喃低语。

“黄少天。”

 

那天晚上,整理好所有的资料入睡后,喻文州做了梦。

梦的起始是炎热得毫无道理的盛夏,他走在那座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的陈旧大楼里,透过窗子,看见外面的地面都被太阳晒得发白。

“喂,喻文州。”忽然间就有人从身边冒出来,他看了一眼,眸子里荡开一点笑意,脚步却没停下:“什么?”

“我说,很快就又要考试了,你到底行不行?”黄少天插着口袋在他身边叽叽呱呱:“上次你不是好多都没解出来吗这次再不通过的话我看你就要收拾行李回家了。”

“嗯,这次没问题的。”他向转角的楼梯走去,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觉得故事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脚步不能停歇。

“上次你也说没问题!”

“上次的雨实在太大了。”他苦笑摇头:“抱歉,没能好好集中精神。”

“唉不是说这个,反正我……”身旁的少年忽然间又别扭起来:“我又不是怪你,就是、就……”

“就?”他好脾气地回应。

“就我想跟你搭档啊。”黄少天挥挥手:“你不知道,有的人找不到讯息,完全不反思自己,就横七竖八地在声像场里乱翻,烦得很。”

“怎么说?”喻文州有些讶异,他只是聆听者并非传递者,很多黄少天能感受到的东西,他并感受不到。

“就是,如果你有一段声讯没听清,你会怎么做?”黄少天皱皱眉。

“继续听啊。”

“这就对了嘛。”他笑开来:“有的人就是完全不肯想是不是自己没听清,就横冲直撞地,像是入室抢劫一样。”

“每次和这种人配合完,醒来都头疼得很。”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上次那个A134就是这样,我觉得要是我和这种人搭档一定会短命。”

他笑了笑,看向正不耐烦地皱着眉的少年,正想说些什么加以安慰,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外的阳光太过刺目,世界一瞬间模糊起来。

 

记忆如同落下的沙土,按照透明的模子堆积成整个世界。

他们坐在一块广袤的荒漠里,举目四望,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生命。

这里的天空看不到太阳,只有月与星朝升夕落。

穹顶之上的星星像是帷帐上洒满的宝石,在他们的故乡,从未见过如壮美绚丽的星空

“没准这么一伸手真的能够到呢?”黄少天忽然说,跳起来抓了一把,然后眉开眼笑:“抓到啦!”

“嗯?”喻文州有点好笑地看向他,手指却仍然敲打着通讯码,向总部汇报他们的迫降地点。

“星星啊。”黄少天眨眨眼,在他面前伸开手:“你看。”

他手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喻文州抬起头来,就看见他得意的眸子。

“嗯。”他忽然伸手在黄少天手上虚抓了一把,然后有模有样地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是我的啦。”

 

漫天星斗坠落如雨,耳旁传来冰凉而毫无节奏的轰鸣。

突然之间,那些落下来的星星都变成了雪,他站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见黄少天从情报科的办公楼里走出来,步子比平常快,大概又是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抿着嘴巴走得极快,经过喻文州身边都没有发觉。

“少天。”他低头望着手里拎着的热饮,笑着动了动嘴唇,把声音通过精神连接传达过去。

对方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

“你怎么在这儿?”

“提前回来了。”喻文州把捧在手里的热可可交给他:“结果还是没赶上少天这次任务。”

“唉没事。”黄少天摇了摇头,咬着吸管深深吸了一口巧克力:“已经报告完啦,之后我有假你应该也有吧,我们去上次的那颗翠绿行星看看?”

“好。”喻文州一口答应他,忽然又问:“头痛得很厉害吗?”

黄少天愣了一下,然后就笑弯了眼。

“只有一点点……回家做蜂蜜炖柠檬补偿我!”

 

他刚想要说好,忽然间雪就下得急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瞬间就被掩盖住,只有手指上还留着一丝温度,不知道是热可可的,还是黄少天的。

他坐在单独一间的交流室内,对面是黄少天。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面上的纸与笔记本电脑,还有挂在正前方滴答滴答的倒计时时钟。

窗外暴雨倾盆,白噪音铺天盖地,像是生命蔓生滋长的声音。

黄少天闭着眼睛,显然已经进入了状态。

喻文州叹了口气,戴上了耳机。

耳机并没有插头,另一端是两个指夹,一个夹在黄少天的中指上,另一个夹在他的食指上。

在他戴上耳机的那一瞬间,细细密密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声音如果录下来的话,只不过是繁杂而毫无意义的字节,甚至价值连一个人的梦呓都不如,但是落在他们耳朵里,那就是珍贵的资料,能用这种方式被传递的,必然不是普通的东西,他们的手里掌握着的都是动辄千百万人性命的机密,武器图纸,作战计划,行军策略,甚至包括敌国政客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把柄……每一段讯息都可能在战场上获得一场胜利,甚至看到的每一段讯息都要用生命来换取,然后去拯救更多的生命。

虽然间只是模拟,但是他忽然觉得手中的笔沉重起来。

 

——“光。”

——“福安思波。”

——“沉到月亮里的钻石和遗落在蚌壳外面的珍珠。”

——“昨夜倾盆大雨,一直到早晨才停。”

——“动物磁流学说在18世纪末由奥地利医生麦斯麦提出,是催眠术的理论基础之一。”

——“ψ(x))ψ'(x)-f(x,φ(x))φ'(x)+∫[f 'x(x,t)dt φ(x),ψ(x)]。”

——“博尔赫斯说,时间是我的德谟克利特。”

——“质子衰变是粒子物理“大统一模型”的自然结果。“

——“Jedes Blütenblatt ist ein heller Mond an einem stillen Ort.”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冥王星的离心率平均值为0.244671664 (J2000)0.248 807 6。”

——“……”

 

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他敲打着键盘将接收到的那些东西录入考试系统,这种时候周围的一切应该都是安静的,除了他在耳机里听到的、黄少天的声音之外不应该有其他的干扰,但是他却忍不住去注意窗外的雨声,雨越下越大,等到雨停了之后,外面的树该有多绿呢?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大半信息游移出了脑海。

那次考试,他没有通过。

 

喻文州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天边甚至还未见一丝亮色。

他并不算是会经常梦见从前的事的性格,但是在他听完黄少天留下的讯息的这一晚,却有无数回忆轰然来临。

那时候黄少天无论怎么问,他也不肯将考试中走神的原因告诉他,一来是觉得这些事情说出来没什么意思,二来觉得,不管是因为什么,走神确实是事实,真的到了战场上,并不会有什么机会与时间,让他把因为走神遗漏的讯息重听一次。

后来渐渐的更加要好,再后来成了恋人。

黄少天没提起过,他也已经习惯了这颗星球上时不时的倾盆暴雨。

渐渐的也就忘了。

如今再想起来,自己其实还是欠他一个答案。

最终还是有遗憾,没能回答的问题。

喻文州将脸埋在枕头里,熟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喊一个名字。

但其实即使最终出口,也不会有人回答。

他想起那场考试中,自己接受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而我心里最美丽的地方,却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睡意一旦从脑袋里溜走,想要再把它抓回来就变得很难。即便是昨天的解码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但是脑子里始终有一块地方清醒得要命,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像是急切入梦,却明知欺骗的神志清明。

喻文州叹了口气,干脆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发了一会儿呆后下床走进了浴室。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清醒的地方更清醒,某些昏昏沉沉的神经也渐渐锐利起来。窗外依旧还没有天亮,大概今天又是阴天了。

他拉好厚重的窗帘,坐在屋里的一片阴暗中,面前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亮足够温暖的方寸。

戴上耳机的时候,又听见了那铺天盖地、如同雨幕般倾泻过来的声音。

 

他完全沉浸在黄少天的世界里。

那些原本是靠自己看到的文字——他仿佛听到黄少天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快爽利地念着,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在默默地听,他手里扣着笔,偶尔写下几个语焉不详的文字。

声音变得越来越嘈杂,各种零碎而杂乱的噪音,将世界染上无数异色。

他知道这就该是最后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还忍不住将眼睛闭得更紧。

燃烧的火焰同时引爆了敌方中控室内的神经毒气防御系统,那时候黄少天的神志应该已经不太清醒了,他将那份文件用密码的形势传回给他,然后就再也无法控制事态。

他从这一刻开始所见的、所闻的,都是平常不可得见的黄少天。

——如果一定要这样才知道对方爱得多深,他宁可一辈子都不知道这点。

反正在曾经拥有过的生活里,他们已经足够相爱。

 

等到喻文州终于摘下耳机的时候,却真的听到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拉开窗帘的时候,才发现外面的雨不知道何时又已经席天幕地。

整个基地都被卷在濛濛的细雨中,天还没完全亮,还没到路灯自动熄灭的时候,那些晕黄的光,在朦胧的雨中竟然也渐渐变得游离起来,看得久了,就好像那路灯底下真的有谁像这里走来似的。

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那天上午,喻文州将他整理出来的东西交给了军部。

他过去那边大楼的时候雨刚刚停,天边泛出晴好的光,脚下还有水洼,军靴踩过,就啪嗒一声绽开一朵透明的花。

在面对所有和这次潜入作战相关的人时,他也依旧很平静。

“昨天晚上,我完成了对少天最后传回的声音的解析。”

“这是他留下的所有资料。”

他将一叠纸放在桌上,不同于以往的打印件,这次递交上来的东西,是喻文州亲笔眷抄过的,清秀有格的字一行行排列在纸上,看着赏心悦目,写它的人,在写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

毕竟每落一笔,都仿佛能听见有人对他说话。

“他最后看到了很多东西,但是算上音像资料的损坏、声音信号在传递过程的流失……所以并不能完全接收到。”

在那些人翻看着资料时,喻文州对于那其中某些无可弥补的残缺进行着解释。

“你们知道,解码靠的是最细微的声音。”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仿佛是因为光是提起那个人就从心底里感到愉悦——但是眼神却是很严肃的。

“所以一般都是在安静的房间内面对面的交流,但是这次显然没有条件。”

“对不起。”他垂眸致歉。

“他最后留给我们的东西,我没办法完全地传递出来。”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能为此责备他。

 

基地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他与黄少天的关系,甚至军部也曾想过,是不是要将这段最后传回的珍贵声像交给喻文州解析,一来关系摆在这里,要人家做这种事无异把血淋淋的伤翻出来再给人看。二来也是担心他不够冷静,错过声讯中某些重要的资料——在喻文州提出三天内会将资料分析完毕这件事的时候,这种担心变得更大更多。

但是现在喻文州却拿着这些东西来了,将近95%的复原度,比他们之前所想的最完美的80%复原还要好上太多,虽然还有零星的讯息遗漏,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他们现在掌握的,足够他们赢得这场关键的战争。

“喻队长请放心,在最终的消息确认之前,即便动用再多资源,搜查也会继续。”

对方和他如此保证着。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我们都不希望失去夜雨。”

喻文州笑了笑,抬起手来敬了个礼。

 

 

【四】

 

 

——“那天我做梦醒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

——“迷迷糊糊地又睡着,早晨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放晴了。”

 

 

在那之后,边境又发生过四五次规模不大的遭遇战,双方都在试探对方握着的底牌,比着谁更沉得住气想着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双方都出尽了自己能用的招数,而统管整个信息情报系统的喻文州自然也忙得不可开交,大片大片的情报与文件像是雪一样压到他桌上来,而他要从中摘选出有用的,再对其加以分析。人真的忙起来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连轴转,倒是在偶尔能喘口气的空隙间,喻文州觉得,生活都安静了下来。

他将一份文件签名,回传至最高军事委员会而后销毁,那是黄少天传回的那份资料,这段时间,经过间谍多方印证,终于完全确认了可靠性,某些细微的变动也被在布防策略上标识出来,对方的要塞虽然固若金汤,但是现在他们手里握着的,却是这所固若金汤的要塞所有的七寸。

他揉揉酸痛的颈子,站起身来想去倒杯咖啡再继续工作,却发现外面从早晨出门起就在淋漓的雨,仍然在按部就班地下。

整个基地都细雨绵绵。

等到这场雨结束,他们就要收网。

这么多年的纠葛,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总是要收些报偿。

 

而其实有关对黄少天的搜索的报告,也在源源不断地递到他桌上。

其实不过就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说着的下落不明查无此人。

到最后喻文州其实都懒得看了,看到是有关黄少天的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扫一眼结论,就收起来放进抽屉里去。那个抽屉渐渐变得满满当当,在这个过程中,他也真的觉得,昔年的岁月真的越走越远。

毕竟书本上流传千年的话,怎么也不会出错。

往者不可谏,逝者不可追。

 

 

而战争在那年春天爆发。

被侵占的土地、被掠夺的资源、流离失所的人民……这些年来积攒的一切都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爆发出来。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太阳照在头顶上,即便入夜也晴朗得能看见每一颗星星,目之所及都被战火缭绕,从屏幕上看见的飞掠的舰艇的痕迹,像是无数没入天色的流星。

喻文州本来并不用到前线去——毕竟这么多年,他的位子一直是坐镇情报中心的信息传达与指挥。但是这一次莫名地不一样,在又一次接到要抽调人去最前线的军部通知的时候他想了很久,想起来夏日与阳光,想起来黄少天在说起未来的时候明亮的眸子,最后在那份通知单的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军部其实有点诧异,也曾经劝过他,但是终究还是没人能拗过喻文州。毕竟如果前线的情报系统能够更加顺畅的话,战争的结果也会更向于他们有利的地方倾斜,虽然现在通讯发达,但是坐在屋子里从屏幕上看见的,毕竟和亲自在那里所感知到的地方不一样。总之喻文州用了午后的两个小时去说服军部的所有人,就像当年他说服他们把黄少天传回的声讯交给他时一样。

 

 

所有结局美好的故事里,所求的都尽如人意。

但其实现实里的很多事情并不如此,就好比他们虽然赢得了最后那场战争的胜利,从此边境再不受敌人之扰。但对方逃撤前疯狂倾泻的炮火还是让那一带的浮游要塞和星间堡垒大有损伤。

而喻文州不巧也在“有所损伤”的那一列。

就在撤离的前一刻,一颗炮弹坠落在战地情报中心楼上的房间。

金属与火焰纷纷倾泻而下,失去知觉,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回到首都的一个星期之后。

好在他们所有人当时未处于炮火中央,因此只是被冲击波震到,收了不同程度的伤。喻文州伤得算是重的,得在床上好好躺一阵。不过他虽然看起来温文安静,但其实上是闲不住的性子。所以其实在医院躺得很难过,毕竟已经习惯了头脑高负荷的运转,如今乍然停了盘,反倒是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是他全身上下都包着绷带,想要去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倒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到再好一点的时候,喻文州干脆托了郑轩拿来他房间里的录放机和耳机,没事干又不用配合治疗的时候,就塞上耳机,反反复复地听那一段声讯。

听多了倒是也不觉得腻歪,毕竟他之前也从来没觉得黄少天烦。

 

窗外的梧桐树叶渐渐变得浓碧,油亮得像是上好的翡翠。

感觉不知不觉间,又一个夏天即将到来。

 

喻文州的伤势也在渐渐恢复,虽然开始伤得严重,但是他所处的环境比起让他亲自上战场杀敌,恐怕动用得更多的还是脑子,这种情况下医生治起来自然也没什么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因此他恢复得倒是比一般人还要好些。

那天徐景熙来看他。

“队长你不在我们都快要被工作压死了。”他这么抱怨着:“哪里来那么多的分析汇报 。”

“大战刚刚结束,忙一点也是理所当然。”喻文州笑了笑:“我不太方便,倒是辛苦你们了。”

“唉说这话就见外了,不辛苦不辛苦。”徐景熙连连摆手:“等你回来再请客吃饭好了,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对了队长,你要不要下楼去走走?”

喻文州恢复得挺好,起码不用再借助拐杖走路了,所以也经常会收到散步的邀请,但是今天的徐景熙好像有点异常,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微笑起来。

“好啊。”

 

外面的阳光比在屋子里看到得还要好,明烈却并不灼目,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是纠结的筋骨都被融化开,从骨头缝里都透着畅快。

徐景熙顾着他,走得并不快,他一路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与喻文州说,工作上的,或者日常生活里的。喻文州偶尔会提点几句,大部分时间只是微笑地听。

“他死咬着不说密件藏在哪里,我们都快愁死了。”

“我建议你们从他的老家、或者老将军的遗物之类的地方做点文章。”喻文州在听了他们对一个战犯的讯问之后这么说着。

“他被抓之前,不是给他儿子留了信,要他好自为之,千万别做什么对不起他爷爷军功的事吗。”

“是啊那又怎样?”

“他儿子是出了名的军痞,要说不该干的,早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喻文州笑笑:“若不是他父亲一直护着,再加上家族军功荫蔽,恐怕早被军法处置。”

“他若怕儿子辱没家声,干嘛不早点提醒?”

“我去……”徐景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队长你伤好了就快回来吧。”

他最后这么说。

喻文州耸了耸肩,不说话。

 

一条林荫路快要走到尽头,前面是医院的中心花园, 眼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平常热闹的花园里倒是没什么人,喻文州和徐景熙在长椅上坐下,看喷泉溅出的水珠,在日光下闪现瞬间的虹彩。

徐景熙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看了喻文州一眼,接起电话。

“嗯,我在呢。”

“你等下我换个地方说,这里不合适。”他冲喻文州比了个手势,对方笑吟吟地请他自便——毕竟他们这种工作,不去找事,事也会来找他们。徐景熙接着电话,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越走越远,喻文州看着他的身影转过树丛,收回目光来,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眼前是一片被光温暖的、炽烈而平静的橙红。

他听到风拂过树丛的声音,听见喷泉水声哗哗鸣响,听见有脚步渐渐朝他靠近。

脚步声听起来有点熟悉,像是在梦中临窗而望的低语。

不过那种熟悉也只是一瞬间,这地方有人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喻文州睁开眼睛,想着要不要给人让个地方坐,却忽然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从未有过被人逼到这样的时候。

“喂,喻文州。”黄少天正站在他对面,眸子里是九年前一般的倔强又不知所措。

“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他背后的阳光铺天盖地。

 

风依然拂过树丛,摇动满地的影子,光斑明明灭灭像是星坠于地。

一片叶子落下来,叩到地面时,仿佛发出如冲击般的轰鸣。

喻文州看着他,忽然间就觉得有些许久不见的陌生,记忆轰鸣如洪流,从头到尾都是这个人。已经一年过去,想念渐渐变得习惯,但是这一切却依然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乍然而临,他想起徐景熙刚才闪躲而莫名高昂的神色,想必他是知道的。

“少天?”他勾起唇角笑了,眸子里的神彩温暖如初春三月的风,语调平静而煦和,就好像对面的人只是刚刚睡了个懒觉、又或者买了杯饮料回来。

“喻文州。”站在他对面的、一向语如连珠的青年竟然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不知所措,他看着他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能下定决心,伏在他耳边说话。

他又听见了那种细碎而繁密的声音,像是坠落的光一样在耳膜上渐渐堆积。

没有透过耳机,没有那种电流的沙沙声。也不是在安静的房间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外的天空甚至都看不到。

他们两个现在这里,风正暖,天正晴,梧桐树叶飘落进喷泉的池子里,浓绿得不必题诗。

他闭上眼睛,那片铺天盖地的光终于如同梦境将他笼罩。

黄少天的声音透过耳膜,在脑海里如同星屑般飞速旋转,终于拼凑成温柔仿佛暴雨的字句。

“我回来啦。”

他忽然间伸手抱住他,像是要揉进骨血般用力。

“少天。”

他又喊了一声,那个人的脸蹭在他的颈窝里,好久才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感觉生活在那一瞬间之后,又恢复了在某种轨道上运行的习惯。在黄少天回来后的第七天,喻文州又做了一次身体检查,然后拿到了医生开具的出院许可。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黄少天抢过去了他的一堆病历,皱着眉头在旁边嘟嘟囔囔说着你没事跑什么最前线,喻文州想了想,最终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不大的行李包之后,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又变得空空荡荡的单人病房。

然后向坐在床边的人伸出了手。

“少天,回家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像是有无数圈的涟漪波荡而开。

月色化成的雨打落水面。

像是一切经历沧桑,终于又回到了最温柔的那个地方。

 

 “所以我当时也没想到能回来嘛,毕竟那么小一个地方,全都炸开了。”

回去的几天之后,他们终于说起了在那场任务后发生的事。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太知道在哪儿,捡到我的人是边际星球的平民,听他们的说法,我已经昏迷了两个多月。”他眨眨眼:“听那里的大夫说,是因为爆炸的时候产生的游离能量,正好被那附近的一个虫洞吸收……然后就连着所有的东西都被转移了过去。”

“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的,这些事情哪里能和他们说?”

“等到稍微好一点,我就尝试着联络了军部。”

“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啦……他们派人来接我,然后隔离,做背景调查,又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久,虽然说我们才是情报科,但是上头查起人来可不比我们查。”

“好不容易被解除监视了,就听到你进了医院的事。”

他说着皱起眉:“喻文州这事儿我可还是得说你,你是上前线的人吗?要你上前线别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总要有人去坐镇指挥。”喻文州笑了笑,屋子里有阳光的味道和柠檬的香气:“整个情报系统,没人比我更熟悉了。”

“好好好这件事总是你有道理吧……”他不耐烦地嘟哝:“再后来就没什么后来啦,我一自由了,当然就跑过来找你。”

 “嗯。”喻文州看着像是差不多了,起身进厨房去捣鼓了一阵,再出来的时候端给他了一盅他之前最喜欢的蜂蜜炖柠檬,盛在白瓷小盏里的汤汤水水,香气温热而酸甜。

黄少天嗅到熟悉的香气笑弯了眼睛,喻文州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一边吃一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大抵都是些这个味道怀念了好久之类的句子。阳光从刚请人擦干净的窗子里洒过来,铺在沙发上的淡蓝色沙发巾刚刚洗过,仔细嗅的话还有洗涤剂的香气。他忽然间觉得,可能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漫长的梦,梦醒了一切如旧,他们都还在这里,看着日升月落,体验那种独属于他们的、充满各种各样危险却又因此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和你说,我特别想念这个味道……有托人帮忙做过可是他们都做不出来……喂你看我干嘛?”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消灭掉瓷盅里的最后一口糖水,看到喻文州的眼神时不由自主又别开了眼。

好久他才开口:“我……”

喻文州忽然之间握住了他的手。

肌肤贴靠的那个瞬间,大片大片的光席卷而来。

黄少天愣了一下,但是随即便毫无顾虑地被他带入了那些只有喻文州能够读懂的梦境。

 

光与声,风与颜色,耳边扑落的画面像是纷纷而落的雪,一时间目眩神迷,一时间又捉摸不清。

所见声色明丽,所闻声耀碧野。

这和他第一次同喻文州链接,看到的一样又不一样,这么久过去了,总该有什么不同,但是这么久过去了,也总该有什么不会改变。

这次仿佛换他听到什么声音,细细碎碎的,如同海浪又如同春风,听着听着,整个人就都不由自主地平静温暖下来,回过头的时候仿佛就会看见谁,但是又莫名地觉得舍不得。

——“少天。”

终于他听见有人念他的名字,记忆中埋藏的那些东西一霎间扑面而来,阴雨绵绵的夜晚,冰冷的金属长廊,空无一人的训练室,周身燃烧起来的灼烈火焰。

那时候他一个人被困在机要室内,声讯已经传递出去,坐下来的时候浑身都在痛,痛着痛着,神智都模糊了,火焰灼热让他想起夏日的阳光明烈,他跟喻文州刚做完体能训练,累得要死地躺在场地上,睁着眼看天空的时候,被明亮的阳光戳得全是炫目的彩虹。

——“那时候的我忽然发觉,其实还有很多想要对你说的话。”

——“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呢?喻文州。”

 

 

像是一瞬又像是千百万年。

醒过来之后,他们两个依旧交握着手坐在长椅上。

正午的阳光偏转些许,天边飘来温柔如诉的云。

想要梦见他,同他说些之前没来得及说的话,但是眼下似梦实非梦,熟悉的温度握在掌心,却忽然又觉得,其实什么也不必说了。

“今天太阳真好。”黄少天眯起眼来望着天空,喻文州甚至能看见落在他睫毛上的光粒:“不过想想下雨天,呆在房子里犯懒也很不错。”

“你走之后我忽然想起来。”喻文州忽然说了个与之前的话题简直风马牛不相干的句子,黄少天有些讶异地侧过脸去望他,那双熟悉的眸子漆黑深邃如星夜,他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

“什么?”

“那时候你闹了很久的。”喻文州说:“记得吗?有一次考试,你有一段密码我没解开。”

“啊你说那个……”黄少天也想起来了,说起来人也是奇怪得很,那时候明明很在意,天天追着喻文州念来念去的,但是那么在意的事,渐渐竟也忘了,毕竟他们在一起,便算是已经已经将某份执着圆满。

——大概、早到他还没有发觉一切的时候,私心底里已经偷偷有了某些想望。

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喻文州又要在现在提起这个,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当事人却只是微微一笑:“一直没和你解释过。”

“那天窗外雨声很大。”他说:“很多声音都被盖住了,导致不少细碎的地方我听不清。”

“这个我知道啊。”黄少天耸耸肩,放松地往椅背上靠去:“你莫名其妙地就说这点事?”

喻文州学着他的样子往后靠过去,椅背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贴在身上烤得十分舒服:“其实也有在走神……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

“大概有的。”黄少天说:“开始的时候,只要一下雨,你就会有点出神……其实我那天也知道,你是因为外面下雨了,才弄成那个样子。”

“但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明白。”他耸了耸肩:“不过你没说,我倒是也懒得问,这年头谁心里还没点事。”

“但是后来感觉渐渐好了……”他嘟囔着:“那就更没必要问了。”

“少天应该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

“嗯。”黄少天点点头:“我知道。”

“我的家在很远的星球。”他说着目光落向不知名的地方:“大概几十个光年吧——很边境了。”

“那里自从某次宇宙风过后,气候就开始突变。刚开始的时候夏季雨水变少,后来一整个春天,都不一定会下一次雨。”

“执政官也曾经向别处求援,但是宇宙太大了——被派出去的人,大多都没有了回音。”

“我记得那是旱灾发生的第五-个夏天。”

“我们靠挖出来的地下水度日,但是地下的水源也已经在渐渐干涸。”

“终于有人找到了我们,那是他们的飞艇临时出了故障,需要停靠检修。”

“他们帮我们发出了向中央星球的援助信号,说会有人来帮助我们。”

“再后来,你就被他们发现了?”

“嗯。”喻文州点点头:“那群人里,也有一个能力者。”

“我记得那天,他们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

“那你……”黄少天忽然想起了什么,但是又觉得似乎不应该问出口。倒是喻文州明白他要问什么,勾起嘴唇笑了笑。

“我的父母都是研究人员。”

“他们是最早,被派出去求援的那批人。”

空气微妙地安静一瞬。

“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刚刚好下了雨。”他说着又笑了笑:“明明天是阴的,但是却感觉很怀念。”

“后来在这里留下来,认识了你,一切都按部就班。”

“但是下雨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起我出生的那里。”喻文州认真地看着他,阳光如同温脉的水波,在他眉目间游移不去。

“但是从离开那天开始,我自己也明白,应该也再也不会回去那里了。”

 

“我陪你回去看看?”黄少天忽然说:“有出行限制的话打个报告就好了上面应该会批的,再说回老家看看有什么错。”

“其实已经不在了。”喻文州拍了拍他的手。

“那里之所以会常年不雨,是因为在那次宇宙风过后,有些宇宙射线也开始变轨,这导致那颗星球处于宇宙射线的辐照范围内,大气状态因辐照产生改变,才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现在那里的人,应该都已经到了别的宜居星球。”

“我曾经看过资料,自从十一年前,那里就再也没有下过雨。”

“寸草不生,大概说的就是那个样子。”

 

“但是那天,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听那些你用随身通讯工具传回来的声讯。”

他忽然这么说。

“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从未有雨水的地方。”

“那时候忽然觉得,比起下着雨时候的训练,还是你最后传回来的那些东西,更难听清。”

 

黄少天沉默了一会儿。

午后的天边飘来朦胧的云。

阳光渐渐转暗,空气中游离起水汽和潮湿的味道,有风簌簌地摇动树叶,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说着说着就要下雨,你看我就说很多事情不能念叨。”他看了一眼窗外:“难得没什么事,睡个午觉。”

说着他整个人都拱进沙发上的毯子里,喻文州笑着扯他去屋里睡。他装了会儿死,但还是拗不过对方,被扯着进了房间,屋子里的窗帘早晨起来就没拉,密闭的空间还留着点温柔缱绻的味道。几乎是刚进去的一瞬间黄少天就被那柔软的感觉浸得打了个哈欠,指挥着机器人把屋子里的温度再调低两度,就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

“你要不要也睡会儿?”他拍着旁边的枕头,眼睛亮亮的冲喻文州笑:“我在隔离疗养的时候,那里有个研究传统疗法的老大夫,他说中午睡一会儿对于常动脑的人来说是好事,起码不容易老!”

喻文州刚在床边坐下,闻言挑了挑眉:“嫌了?”

“老了就嫌。”现在换黄少天笑着把他往床上扯:“快睡快睡。”

 然后屋子里就安静了……或者说安静也不对,黄少天开始还小声地和他聊天,渐渐地声音低至悄然,窗外暴雨飞天泻地,整个世界都朦胧静美。待得雨停了,就又是晴天,阳光遍地,万物始生,梦境似许久不见,又似终于来临。

下雨天,午后风,有情人。

最宜好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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