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每天晚上都会看那本书。

开始的时候还会觉得难过，到后来的时候，竟然渐渐生出了甜蜜的幸福。

新来的助理对他说，老师您最近的照片又变了。

他饶有兴致地抬头：“哪里变了？”

小姑娘有些为难地蹙起眉，他笑着说没事你随便说我随便听，她才思索着开口：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的取景比以往更空旷——这样应该能更直观深刻地体现天地之间，那种荒凉无人的感觉，用我们的话说，大概是更加寂寞了？”

“还有呢？”黄少天饶有兴致地挑起眉。

“但是很奇怪，明明照片是这样拍的，但是看照片的时候却觉得，比以往还要温柔。”

“如果说，从前您的照片会说话，那么现在您的照片，简直像是在写情诗。”

黄少天忍不住笑出声：“也许你说得对。”

而他再次想起喻文州，是在从行业酒会离开时的一个难得晴朗的夜晚。

酒喝多了有点上头，他没开车，就沿着街道往回家的方向走。夜已经深了，四下里的霓灯虹彩也都寂寂。今天的天气极好，夜幕深黑，星子明白，比以往能看到的星星多出不知道多少，黄少天仰着头看了好久，到底也没发现这片星空——与他那时候和喻文州在一起、看到过的荣耀大陆的星空有什么不同。

——“少天。”

他忽然回过头去，身后的街道上当然空无一人。

仿佛眼角流离的幻影闪现又消失，他以为回到了梦里的那个世界，但其实他还在这儿——始终只能在这儿。

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某个瞬间好像又看见了喻文州画在他手心的六芒星，那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漫长而广阔的黑夜里，头顶是无尽星穹，掠过身边的是猎猎青草与习习长风。

喻文州含笑的声音响在耳边。

——“这是荣耀大陆的一个古老传说。”

——“晴朗的星空下，在手心画好一个六芒星然后握住，如果那一晚睡去的时候做了美梦，那么星星落下之前，所有的愿望就都能实现。”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而那天晚上的黄少天，真的又做了漫长的梦。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终焉之地，独自一人站在那团世界元素的循环面前，看着六色的萤火纷飞明灭。

忽然间，所有的星星都颤抖起来，那些光在他面前粉碎，然后像是被气流吸入一样盘旋，就如同他回来这里时所看到的那样，星光排列成了柔软的漩涡，而透过那些光与雾，背后的景象影影绰绰。

曾经在冰封圣墓里听到过的龙语又响在耳边。

——“你的灵魂仍留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碰到的星光冰凉，寒冷的气息像是针刺一样扎入骨髓。

黄少天吓了一跳收回手来，忽然发觉这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你完整了这个世界，这是你的‘奖励‘。”

——“你可以自由选择，当然，在你选择过后，不会再有反悔的机会。”

他的心跳得很快，几乎不能理解上古意志言语中的含义，但是无论怎么想，怎么去解释都只有一种可能。黄少天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他呢？”

——“奖励会为你拨正时间。”

——“但你要找的人，当然还是要自己去找。”

他望着眼前的星光通途很久，久到快要被那些光刺痛眼睛。

“我要现在就做出决定吗。”良久他说。

那些光的明灭变得快了一些，似乎在疑惑他这个问句的意义。

“因为这次真的不走了。”黄少天笑起来，“我要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完。”

——“因为感情而软弱的人类。”

在被从梦境推离之前，他听见上古意志如此评论。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握着临回来前，喻文州赠给他的那块水晶。

虽然里面的魔法失效了，但是他还是习惯睡前把它放在枕边，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上面有谁的遗留气息，反正总会睡得格外香甜。

而现在，那颗水晶又久违地亮了起来，里面住着一团小小的星云。

黄少天看着它，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忽然间又笑了，低眸去亲吻那块水晶。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幸运——但是很快了。

他向他心底的幻影许诺。

很快了。

而那本《蓝雨纪年》再度陷入空白，这次甚至连封面都消失了，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绘图本。

不过黄少天倒也没有在意，毕竟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故事——他回去的时候，要全部讲给喻文州听，包括他独自度过的这些年，并且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好好抱怨他的沉默与隐瞒。

而处理这里的事情，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在收到他的遣散金的时候助理姑娘还很疑惑，问老师您是要去国外发展了吗？黄少天想了想说，也许是吧。

“怎么感觉像谈恋爱。”姑娘嘟哝的声音被她听见，他笑着问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我们在打赌，老师三十岁之前到底会不会谈恋爱。”大概是快要分开了，所以她也在与她年岁相差其实不多的黄少天面前没那么拘谨：“我本来一直说，老师只爱相机呢。”

“错了。”黄少天大笑出声，“我是只爱星星。”

而在决定离开的前一晚，他又一次前往保育院。

苏姨是真的老了，但是还认得他，他很认真地向她道谢并且道别，虽然对于她来说，他只是所有需要她照料的孩子中的一个——说不定还调皮得令人烦心，但是于他而言，她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牵系最紧密的人。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老人坐在摇椅上眯着眼问他。

“是的。”他点头，“而且应该不会回来了。”

“你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开心许多。”老人点点头，“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

“我和这里的责任律师谈过了，设立了一笔基金。”黄少天说，“这里是一些相关的公证信息，您收好，会有用的，将来交给您觉得可靠的人。”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了，保育院对我来说就像是家。”他说，“就算我不在这儿了，也希望‘家‘能一直存在下去。”

老人将那些纸张随手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

“其实你什么也不用留下，这些年一直都好好的。”她说，“从这里出去的孩子都像你一样有良心，这里一直很好。”

“我知道。”黄少天低头笑了笑，握住她皱纹遍布的手，还是和小时候的记忆一样，干燥而温暖。

“但是能多做一点是一点。”他说，“小时候您给我那么多糖呢。”

躺在床上，握着那块水晶闭上眼睛的时候，黄少天心里全是满足与期待。

他想，上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乱七八糟又浑浑噩噩，醒来看到喻文州，还觉得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