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米尔斯特郡，是在一个晴朗湿润的凌晨。
离店的手续昨天晚上就办好了，黄少天把房间钥匙放在空无一人的前台的小篮子里的时候还觉得有些舍不得，喻文州在旁边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时间的米尔斯特郡还是很安静的，他们踏着清晨的露水和潮湿的街道石板走出城门，回头再看的时候阳光正好落在城垛的尖顶上，古旧的红砖石应该是在烧制的时候掺入了石英之类的杂质，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微小的星星点点的光芒。
“走啦。”他深吸一口气说，然后又揉揉鼻子：“怎么还有点舍不得。”
“就这么走啦？没良心的死小子们。”
城门的阴影里忽然传来模糊的声音，剑客和魔法师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往旁边看去。
开养蜂场的老夫妇与他们的孙女，住在城郊的猎人大叔，开餐馆的老板夫妻，家里种满了花儿的小爱丽，那群在街角专门吓唬大人的比尔帮熊孩子，教会学校的钢琴老师，冒险者公会的S小姐，常驻在米尔斯特郡的几个冒险者……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在这里连头连尾住了快四个月，完成过他们的委托，也接受过他们的谢意与馈赠，这两天碰到的，也都好好道别过了，但是没想到……
“这几个月你们帮了大伙儿不少忙，大家决定，还是来送送你们。”漂亮的钢琴女老师说，“而且少天都没来和我道别，我还挺伤心的。”
被她点名的黄少天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对于帮她寻找散失的乐谱的那几天似乎还心有余悸：“我去啦……昨天晚上，那时候你不在教会。”
“那么现在来好好道别吧。”她大大方方地伸开双手，“我敬爱的冒险者夜雨声烦——黄少天先生，很遗憾你的离开。”
她拥抱住了剑客的肩膀：“希望有一天，能在更好的地方与你相会。”
“被你们帮了这么多，总要谢谢你们啊。”雏菊旅店的胖大婶拍了拍在旁边看着的喻文州的肩膀，递给他一袋煮鸡蛋，“大家都这么说，所以就干脆合计来送送你们。”
“从这里离开的冒险者有很多。”S小姐依然是一副职业化的笑容，“不过能让大家早晨早起的，你们倒是头一组。”
“恭喜你们。”她说，“你们终于要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
“请记住，无论你们身在何处，遍布整个荣耀大陆的冒险者公会，始终都会是你们强有力的后盾。”她那种公式化的、背诵宣言一样的腔调又冒出来了：“当然，我相信、并且觉得大家都愿意——米尔斯特郡的冒险者公会乃至整个米尔斯特郡，是你们的另一个家。”
“走远了也没关系，记得再回来看看。”开着养蜂场的老爷爷扶着他的老伴，慈爱地眯起眼睛：“很少见你们这么年轻的冒险者，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
“文州哥哥。”而他们家的小女孩已经知道了魔法师哥哥的名字，扯着他的袖子仰起脸来笑，“你画给爷爷奶奶的那个魔法阵我已经完全学会啦！画得比你还好。”
“这个给你，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黄少天手里被那一群比尔帮的小孩塞满了东西，“不许丢掉，都是很珍贵的宝物。”
玻璃球、弹弓、糖果、幸运硬币、编好的草蜻蜓、护城河旁的鹅卵石……
小胖子叉着腰对他说：“这可是友谊的证明！”
“好啦好啦我知道。”好在还有个袋子，黄少天把那些友谊的证明小心翼翼地装起来，又揉了揉他的头发：“下次不要再把风筝放到书记官的院子里去了，城外不是有一大片地方可以放风筝吗？”
“已经没事啦。”小胖子别别扭扭地说，“毕竟书记官先生也很喜欢风筝——他答应等到公休日的时候，和我们一起放风筝比赛呢。”
“那可一定要得个第一名。”
平时一直很严肃、导致小孩子的风筝掉进他院子里都不敢去拿、要委托冒险者的书记官先生听到这句话，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道别持续了比想象中要久的时间，一直到猎人大叔说你们快放这俩小子滚吧再不走天黑之前他们就过不了那座山了才勉强告结。一直到走出很远很远，黄少天回过头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们的身影，站在城门口，冲他们挥着手。
忽然之间——虽然只有一瞬间，他在这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家一样的感觉。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糟糕我好像有点想哭。”他这么对魔法师说着。
“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回来看他们吧。”
“嗯。”喻文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你还留在这个世界的话……
从米尔斯特郡走出去，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到下一个村子。
他们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两个人坐在树荫底下休息。喻文州拔开水袋的塞子递给黄少天，对方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才又交还给他，从口袋里摸出雏菊旅店的煮鸡蛋分给他一个。
“天黑之前翻过山，可以去温迪村借宿。”喻文州盘算着时间，“这座山不算陡，我们还有时间，可以不用太着急。”
“嗯嗯嗯嗯。”黄少天把蛋黄塞进嘴里，发出一连串胡乱的音节，转过头去看喻文州的时候发现魔法师也正望着他，不由得又笑起来：
“看我干什么，我嘴边有渣渣吗？”
“不，”喻文州笑着摇了摇头收回了眼神，“什么都没有。”
“我说我们干脆别太赶吧，不是有帐篷吗。”他又兴致勃勃的提议，“我是说，如果这座山里没什么危险的话，我们要不要今天晚上露宿？我一直想试试，但是没什么机会……”
“应该没问题的。”喻文州想了想说，“没听说过这山里有魔兽出没的传闻，如果你担心的话，我也可以布一些限制结界。”
“那就麻烦你啦！”黄少天笑开来，然后自己也说，“怎么感觉像是游山玩水。”
“你就当出门来玩。”喻文州忽然说，“没准玩够了就能够回去了。”
黄少天投来惊讶的眼神的时候他也发现自己好像冲口而出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只能又补上一句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不用担心。”
对方点点头：“那我们走吧，去找个睡觉的好地方。”
然后他又说：“我觉得你们这里啊，夏天特别有夏天的感觉，你看，这里，那里，更远的地方，都是一片绿的，蝉声也像海浪——我那里啊，都是高楼大厦，看不到这么密密麻麻的树了。”
“传说中在荣耀大陆的极北，有一种树的树叶是白色的。”喻文州说，“春夏秋三季，树枝都是光秃秃的，但是等到下过第一场雪，那些树就也会长出树叶，所以被叫做冬至树，树叶是十分好的巫术材料。”
“有机会看到吗？”
“只是传说而已，始终没有人真的找到过……不过如果你有兴趣，并且能待到这个冬天的话，我们可以去极北看一看。”
上山的时候黄少天也很兴奋，美其名曰探路，一直都跑在喻文州前面。
魔法师就用他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走，偶尔注意到道旁有什么奇怪的在书本上见过的花花草草，就收起一些来。那个人虽然走得快，但是始终没脱离过他的视线，就比如现在，他从地上挖出一条古藤的根须，抬起头的时候，又看到了不远处黄少天的背影。
那个人的头发是柔软的褐色，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蝉声一样的光。
他忽然察觉到一种神秘而柔软的感觉，像是从天外游离而来的神秘力量，须臾之间就捕获了他的心脏。
他看过很多很多书，赚来的很多钱都付了小镇上书店的租金。
除了魔法、除了冒险、除了生存，当然也看过一些传说，或者诗文，那些故事为他一个人的生活提供过一些平静的慰藉，毕竟大多数人，看着别的故事里的人幸福快乐地过活下去，也能从中汲取些许向往。
那些书里很多很多美丽的字句，用不同的比喻，不同的辞章，不同的咏叹和不同的赞美所表达的意义，他虽然从未体验，但是来的时候，也发现这一切似乎并不陌生。
喜欢上这个人没有用很久，发现这件事情更快。
这样想着的喻文州低下头笑了一下，黄少天却忽然回过头来。
“喂你拉得更远啦！”明明隔得不远，他却还要双手拢成喇叭放在嘴边喊，“快过来看，山坳里有一片好————大的湖！晚上可以在湖边露营是不是！”
他摇了摇头又笑了，往那个人的方向快步走去。
